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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诗歌创作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青年时代。
这个时段,父亲朝气蓬勃,充满理想。却因军旅动荡,“文革”散轶,存世量不多。比如作于1951年的这首《七绝》,便充满了豪气。搏击中流渡大江,硝烟水柱激儿郎。
同追穷寇三千里,并辔枕戈论华章。
第二个时期是下放及离休后的乡村生活时期。“W革”结束后,文学一边反思“W革”及建国后,极Z路线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对人们造成的伤害和灾难;一边寻根,寻找原乡,寻找文学的根。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父亲的诗歌创作,也不可避免地会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比如作于1968年的《唐多令·牛棚》
晴空起苍黄,狂飙掀恶浪。残躯颤,心神颓丧。
万里航程归何处?泊港湾,夜茫茫。 影稠窄天
地,雷鸣动山岗。梨花落,余晖斜阳。桑榆凋谢不成
景,雨倾盆,身难藏。
再如,作于1975年深秋的《咏 菊》
寄迹东篱近祀壇,胸怀坦荡向艰难。
林疎叶落风霜烈,斗转星移岁月残。
落魄陶公穷浊酒,浓妆神女喜雕栏。
平生乖僻俗尘土,老死枝头泪不弹。
第三个时期,是定居县城的晚年时期。时间的良药,逐渐抚平了父亲心灵的创伤。这个时段的诗歌,不拘形式,似乎在思考人生大化之后的沉静苍茫的境界。
比如,作于1992年的《任 遨 游》
来去匆匆因果谬, 生毋祝颂死毋愁。
应留声誉标千古, 何踞棺柩土一坵。
莫伴獾狐同穴处, 可将灰烬付波流。
神仙有识离壳去, 化作轻烟任遨游。
这个时段,父亲还有些诗,不太注重诗词的平仄韵脚,有些甚至就是新民歌、俗语、打油诗。
比如《蟹》
无肠公子,貌丑名佳。
号称大将,威摄鱼虾。
八足双螯,横行天下。
金秋赏菊,痛穿红褂。
再如《 蝉》
鼓噪一时,声震苍穹牛斗。
冷落三秋,体随败柳飘摇。
1957年1月,毛主席与臧克家谈起诗歌创作时说:“诗歌的形式,应该是比较精炼,句子大致整齐,押大致相同的韵。”毛主席给陈毅的信中又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事不能不用的。”鲁迅先生也说:“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的韵,只要顺口就行。”
所以,父亲的创作的新民歌、俗语、打油诗,用韵也不拘泥规则,他兴之所至,自由挥洒。然而,父亲对古体诗,对词牌,却情有独钟。在他的遗作中,有不少模仿古风古韵的格律诗和按照词牌填的词。
古人说,诗贵工,字贵响,七言五字,五言三字,皆要响。古人写诗还重句眼,重炼字。父亲作诗也高度重视炼字。在他的遗稿中,好多地方均有改动的痕迹。即使在抄录工整的诗作中,依然有不少改动。所以,读父亲的诗,能体会到他炼字炼句的良苦用心。
父亲还用蝇头小楷,将自己创作的古体诗,工整抄写。似乎只有这样,他的诗作才会充满中国古代“诗墨互映”的气韵。之后,他又学古人的线装模式,将诗集装订成册。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诗歌与青春,与激情,紧密相联。然而,余秋雨先生却说:“真正的诗意在老年,因为他一切的追求都追求过了,一切的目标已经失去,剩下的就是像诗歌一般的日子。他拥有长天白云,拥有没有实际目的的美好晚年,能够安静地过日子,这就是诗啊。”
父亲曾经也有过“追求”,只不过他的追求,过早地被命运剥夺了,然而,他却拥有一个幸福美好的晚年。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说,这样的晚年,就是一首诗,一首“长天白云般”的优美诗篇。
在农村生产队,父亲被管制劳动了二十年,他的遗作中,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诗作会回忆和反思这一段生活。时不时,还会流露出一点因命运不公给自己和家庭造成灾难的怨愤。这是一种正常的思想反应。晚年,他老人家终于从回忆的藩篱中走了出来,并获得了超脱。他没有深陷在苦难的回忆中难以自拔。他感恩命运又一次青睐自己。他甚至朝我们兄妹说,在农村生产劳动二十年,使我强健了筋骨,锻炼了体魄,何遽不为福乎!
父亲作于2004年的《平庸逸散乐师陶》即表达了这样的心情。
耋年老叟不寂寥,
小阁驰情寄狼毫,
怀旧策杖访亲友,
寻梅踏雪过板桥,
静观时讯识美丑,
洞察是非起心潮,
体拙智衰循日月,
平庸逸散乐师陶。
父亲终于走出了痛苦,以豁达宽广的胸怀,看待过去,看待历史。
想不到,在晚年,我低调平凡的父母,还能迎来他们一生中的至高荣誉。
2019年,建国七十周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授于父亲“国和国勋章”。
2021年,建党一百周年,中共中央授于母亲“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
2022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