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我也祝福你。希望有灿烂的前途。希望恋人终于成为家人。

（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不是一首适合朗诵或大声念出来的诗。这是一首需要用灵魂去感知的诗，它可以被低声吟颂，可以在心里默默感知，可以穿越时空与诗人进行精神的交流，却不适合大声吟咏。因为它不是喧闹的，它是诗人用灵魂与短暂而热烈的一生歌唱出来的，最为热烈的生命，爆发出来的却往往是最为安宁的特质。

海子一生都是个孩子。从出生，到死亡。不曾长大，更不曾老去，他的青春与他的生命同在，他的生命与他的诗歌同在，而他的诗歌永垂不朽。

他用一个孩子的视角在同这个世界做抗争。他用孩子的心灵观察着这个世界，感知着这个世界，接受与理解这个世界。他用诗人的视野审度这个世界，用诗人的心胸包容这个世界，也用诗人的方式反抗这个世界。他用诗人与孩子的语言歌颂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太阳，雨水，麦子，村庄。他用诗人与孩子的力量去复述他所感知到的世界，最后，他用他的生命为他所做的一切画上了一个令人痛惜但却不算残缺的休止符。

他的死亡来得那么突然而又理所当然。来得那么热烈而又宁静，令人痛惜又为他祝福。就在他写下这篇充满温暖光明与生存的信念的诗篇之后的两个月，他写下了另一首几乎是充满着背反理念的诗篇——《春天，十个海子》，并最终用自我结束生命的进程的方式实现了他在诗歌里面的所有预言，包括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二）

他在《春天，十个海子》里说：“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看到，就是在两个月前，海子还以如此温暖而宁静的笔触缓缓流淌出那如人间圣曲一般的诗歌语言，诗歌里充满着对自己明天与未来的美好希冀，充满着对于未来以及世人的美好祝愿，也充满着与世俗生活接轨的美好期盼。他乐于跟人分享他的幸福，也乐于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关心粮食和蔬菜，喂马，劈柴。

而在两个月后，仅仅是这短短的两个月，他的内心世界却发生了颠覆式的逆转。这些黑暗而繁复的场景出现在春天，然而场景里所包含的情感却比冬天还要严寒。春天的景色是光明的，海子却要低低地怒吼。

这十个海子有着恶魔的特质和摧毁一切的力量跟野心。他们围着仅存的那个心怀光明与温暖的海子怒吼，这十个海子的怒吼声虽然是低低的，听起来却犹如咆哮一般，有着震撼人心与瓦解一切的力量。他们围着这个仅存在世界上的唯一的海子跳舞唱歌，尽情地用狂欢来嘲笑与戏谑这个他们所认为的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一如神话传说中的恶魔篝火集会时的场景。他们尽情地作恶，并且以此为乐。

做的恶有多大，欢乐便有多疯狂。他们嘲笑他，恶狠狠地逼问他这么长久的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还不跟他们一起飞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为什么要错误地存在于这个错误的世界上，苟延残喘，苟且偷生？为什么要有求生的欲望和过着平静平淡平凡得跟任何一个普通世人一样的生活的欲望？他们疯狂地破坏着这个海子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信念，疯狂地扯乱他的黑头发，并且像巫婆骑着扫把一样骑着他飞奔而去，飞离这个世界，飞到另一个寒冷寂静空虚死亡的冥冥之界。

他像敦煌的飞天菩萨一样，以异常飘然而令人敬仰的姿态，将自己送入了另一个世界。飞天的过程以及结果是欢乐还是悲伤，是宁静还是撕裂，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知道，这些多年以前选择以上升的姿态离开这个尘世间的人，最后都和时光岁月一同常驻，留给我们无尽的忧思与遐想，留给我们一个绚丽而又决然的背影。他们的魂灵则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了。他们本不是凡人，留给我们的这些只应天上有的神物，本已触犯神灵，至于离开，是迟早的事情。至于这个世界是极乐还是苦痛，当事人自有分晓，我们无法妄加评判。

海子在脱离这个世界的时候，在灵魂与躯壳撕裂分离的时候，感受到了被劈开的疼痛，这种钻心的撕裂感弥漫在整个他所热爱与倾心的世界上，弥漫在他所热爱的，用整个生命去热爱的村庄上，麦田里，收获的庄稼堆里，弥漫在整个自然界里。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太阳的光芒，绚烂得睁不开眼，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王一样统领着整个世界，但他更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即将做一个失去国土失去生命的君王。他也恶狠狠地笑了，笑得野蛮而复仇。野蛮始终野蛮，悲伤却全然不见了。在那十个海子带他的灵魂脱离他的躯壳的那一瞬间，他不再悲伤，而是复仇。他仍然是一个孩子，然而却拥有着颠覆世界的邪恶而纯洁的力量。

这个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的海子，在飞离这个世界的过程中睁大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个世界，这个他曾深深热爱眷恋而沉醉其中不可自拔的世界。这个黑夜里的世界在这个时候的海子的眼中，不知道是一副什么样子。这个祖国与世界，这片眼皮子底下的大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刮着无止息的大风。无休无止，无穷无尽。他忽然迷惘了，疑惑了，失落了，绝望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阳光，没有看见过一个真实的世界。

他撕裂着，被劈开，他在疼痛中忽然绝望了——那个那么多年来他所向往的信仰的光明而美好的世界，他所坚信的会到来的光明和美好，原来一直没有存在过。他忽然开始明白，自己那么多年来所说的所看见的所热烈盼望的曙光从来不曾出现过。呵，多么讽刺，忽然不明白自己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在自己的臆想中和意象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在这首诗写完的十天后，以诗中所说的“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的方式。

这首写在他的生命结束前十天的凌晨3点与4点之间的诗，成了他生命终止的谶言，也成了他生命的绝唱，成了他用自己的生命和这一生所有的光和热贡献给我们的盛宴。尽管我们是在他的丧礼上品尝了这道盛宴，但是这道盛宴的苦涩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他将我们带进海子的另一个世界。

（三）

那个下午，那个他生命中25年来的最后一个下午，那个下午的黄昏时分，他带着四本书——《圣经》，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躺在山海关的铁轨上。静静地等待着呼啸而来的火车带走他年轻的生命

我想，他临走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宁静而安详的，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宁静与安详的时刻。黄昏时分的阳光打躺在铁轨上的海子的面庞上，那一层橙色的微光像是观世音菩萨的大悲咒和那一千只眼睛与手掌。那一层光芒不仅仅笼罩着这个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诗人，也笼罩着那个时候的山海关，那个时候的世界。

除了出生，他没有记忆，也没有烦忧，也只有死亡的前一刻才会像出生时的他一样放空自己，忘记忧虑。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出生时，他带着对世界的未知而来；死亡时，他带着对世界的彻悟而去。出生时响亮嚎哭，不谙世事；死亡时宁静微笑，通透澄澈。

他做了那十个海子最想做的事。就像我们惯常见到的世俗情节一样，一个人押着一个人让他去到一个未知的方向，这个人往往会甩开那个人的手，说一句，不用你拉，我自己走。

海子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做得更彻底，更加充满无畏与勇气。他对那十个海子说，我知道了，不用你们的撕扯，我自己去选择撕扯的方式劈开我的身体，我自己将我的灵魂驱逐出我的肉体，我自己结束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我自己。一切都由我自己来。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行使自由的权利。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行使任性的权利。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将自己与大地进行接触与沟通，最后一次写就我的诗篇。

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瞥的方式是不让任何人瞥见他的任何身影。他要将自己模糊的横飞的血肉用来祭奠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赋予的青春与生命。

他死了，走得决绝。没有一点拖沓。他对自己做得干净利落决绝，给世人却留下了无尽的猜测与纷争。然而无论这些猜测与纷争是好意还是恶意还是爱意，是正确还是错误还是无所事事无聊至极，是真诚的虚伪的还是有私心的，他都不会在乎不会留意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曾关心过尘世对他的看法与评价。

他的身心都是对着一片大地打开的，但同时却又是对熙熙攘攘的人世封闭与抗拒的。

他的死亡，无知的人说突然，知道的人了解的人明白的人其实在心里早有评判。

来看看他的诗篇吧，多少诗句透露着死亡的细节，多少诗句那么诡异地映衬着死亡的情节。他生来便注定死亡，只不过为了死亡做的铺垫迷惑了我们的双眼。

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在我们通常所看到的美好温暖明快光明之外，早已有了死亡与撕裂的痕迹——就在最后一句最为知名最为美好的句子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为尘世间每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祝福，而对自己却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说明了什么？

他的那些美好而温暖的前文全是欺骗我们的假象，他“装作”热爱现实生活，热爱世俗生活，跟每一个亲人通信，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取温暖的名字，并且祝福每一个陌生人，最后自己想要的，却不是这些他但愿世人所要的——他只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要的不是温暖的世俗生活，不是家庭工作，不是三点一线，而是一个意象，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象。这样一个太过美好的愿望注定会造成一个悲剧性的结局——消失或者死亡。

有人说他死于江郎才尽，有人说他死于气功，有人说他死于精神分裂，有人说他死于殉道。其实，他是死于他自己。

我们无法责备他的行为，甚至于连惋惜遗憾同情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正是他的死亡使他的生命永远年轻，正是他的死亡冲击了文坛，引起了那个年代的人们对自我生存状态普遍的反思，正是他的死亡使得他的一生连同他的诗歌文作一起成为一个不朽的神话，成为所有心怀悲悯与诗意的自然之子所怀念与崇敬的对象。

（四）

他的死也跟他的封闭保守以及太过平静的生活模式有关。他的诗人朋友西川曾经这样评价他的生活：与梦想着天国，而却在大地上找到一席之地的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不同，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这或许是由于他的偏颇.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在离开北京大学以后的这些年里.他只看过一次电影--那是1986年夏天.我去昌平看他.我拉他去看了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改编的苏联电影<白痴>.除了两次西藏之行和给学生们上课.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晚上7点以后继续开始工作。

这样封闭与单调的生活容易使人的新纯粹，但也容易使人的心偏颇固执，走向极端。

如果他的生活多一些色彩，他的生活与生命中多一些人的关怀，多一些爱情的滋养，也许结果不完全会这样。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并不是一首爱情诗，但是他对每一个陌生人的祝福必然包含着他对他所爱的那六个女孩的深深祝福，但是他“跟每一个亲人通信”的“亲人”中必然也包含着那六个出现在他短暂生命中的女孩，但是他“周游世界”的“世界”里必然也包含那六个女孩所在之处与所到之处。

这六个女孩，我们已经无法确知，只能从后来的传记作家或他的亲朋好友中推测出一点痕迹，但是那一点痕迹，已经足够我们了解那样一个海子，那样一个海子的孩子般的爱情与生命。据周玉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情人生》的描述，这6个女人分别是“波婉”、“白佩佩”、“安妮”、“诗芬”、“芦花”和“李华”。在《扑》中燎原仅仅以“B”、“P”、“A”、“S”、“H”和“L”等“虚拟”字母予以替代。

这6个女人，或者可以统一定义为“海子的情人们”，有的是曾与海子建立正式情人关系的，有的则是在情感上引导过海子，有的占据着海子内心的女神形象的化身……

他的爱情 ，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他初恋的女孩子，更与他的全部生命有关。作为诗人的海子都是悲剧性的，他的生命出现过快乐和温存，但一切最终回归悲剧——海子的悲剧，爱情的悲剧。

海子的爱情就在这6个女人中曲折而艰难的结束了他悲剧的命运！最终在爱情的不断轮回和失落中他最终带着纯洁的《新旧约全书》、悠远的《瓦尔登湖》、辽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踏上了山海关的铁轨，带着对母亲深深的忏悔、带着对六个女性深深的爱恋，用诗人极端而决裂的方式走向了他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