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思乡病

香水像梦一样，心总是在的，嘴巴也经常说，但一下子很难把它说清楚。

乡愁系于老家，永远长在心底。种子总要在泥土中萌芽、生发，我们每个人也是一样。父母把我们生在哪里，在哪里带着我们成长，哪里就是我们的老家。它不完全等同于籍贯地，是我们最初生长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的很多就在那里注定了。只是，鸟儿长大了都想往外飞，人也是一样。年轻时我们急着往外走，想到大地方去，到远方去，很多人就真地远离老家，越来越远，远飘越久。

老家从眼里消逝，又会从心头潜入。急着赶路时，我们来不及看身旁的风景。等有暇观看时，忽然会觉得，再不同的天地里，似乎都有老家的影子。“吴洲春草兰杜芳，感物思归怀故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生的路悄悄转了弯，脚步仍然向外，内心里越来越靠近老家。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故乡来人，热情相邀，觥筹交错间，只为听到故乡更多的事。年岁渐渐增大，鬓发渐白，功业要放下时，心里就又想起老家。回不去的过去，难回去的老家。真回去了，老家已经变得熟悉又陌生。物是人非，人多不认识了，话也不会说了。越是这个时候，老家这个人生最早的码头，就越发成为所有人的精神溯源地，常常被人牵挂，也牵挂着很多人。

中年后，老家的山水会经常潜入梦中，老家的草木会芬芳心头，老家的鸟儿会在心空鸣叫。无缘无故地，我们就思乡了。“年年春日异乡悲，杜曲黄莺可得知。”更别说，到了年关、又逢清秋时，游子的心里便愁意集结，幽思绵绵。特别是人生受挫时，很多人会“夜来幽梦忽还乡”。还有人会在为功名奔波时，忽然觉得，“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

乡愁系于万物，经常结在心头。乡愁可以是故乡的树、故乡的路、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一切，都可以入了乡愁的酒。没有玩具，可以跨一个玉米杆，把它当成自己的马，用自己的腿，一样能跑出兴奋和荣誉。捡一把金黄的白杨树叶子，送给心动的小女生，竟然也能获得她的青睐。一群人挤在胶片一样的小广播下，听到的评书也能够记上一辈子。几个同学骑车去翠华山，车子坏了，大家走了半夜，回到学校，竟然还没有挨批。这些当时费尽周折得来的东西，最终酿出了甘甜的酒，是如今端着金杯也换不回的开心。

乡愁是隔着海的回忆，是背着山的思念，但山海都挡不住家乡饭的诱惑。心头忽然飘来乡愁的云时，故乡的饭最是馋人。当初有好吃的，比如过年的包子、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等；也有不好吃的，比如吃得反胃的酸菜和包谷面粑粑；还有想吃却吃不到，或者不能常吃的，比如白米饭、穰米皮、老鸹撒等。家乡的饭，好的坏的、多的少的，养大了我们的身体，成为近乎原始的念想和回忆。有吃有喝的我们，现在却常常惦记母亲偷偷塞给自己的一个鸡蛋，似乎能闻到儿时烤土豆的香味。

家乡的话多带着土味。小时候我们都嫌它土，现在却觉得很有感觉，特别是最贴切、最过瘾的感觉，只有那土得掉渣的话能表达出来。家乡的人在一起聊时，一个人想写出儿时的感觉时，总在找那过去说惯了的话，偏偏书面上却没有那样的词。只是，经过了普通化的校正，过去说着顺口的，现在却感到拗口；偶尔也说起的，认真时却很难想起合适的字眼。一些家乡话被埋到日常生活里，不常提起，它仍在顽强地活着。在最自然的某些时刻，就会无意地冒出出来。那样的话，听着舒服；讲那些话的人，看着也舒服。只是，我们在普通话与家乡话的转换中，常常感到不够舒服。那个时候，心里真想回到童年，顺溜地说着让大家都舒服的话。

乡愁系于旧事，还在塑造心境。天上的流云、远处的南山、村口的汽车，把我们带向远方，让我们的身后留下一串的旧事。谁的心里都有一个账本，上面写满了旧事。有整齐的字、也有潦草的字，有红色的笔迹、也有黑蓝的笔迹。记录的事，有些是我们愿意回忆和提及的，有些是难堪并想回避的。无论如何，写下人生的哪一笔，也是无法抹去的。一切都会过去。时间像厚厚的黄土层，真地可以过滤岁月，改变滋味。到如今，梦里的山水草木一样可人，回来后的父老乡亲一样可亲。穿过那些记录和笔迹，可以看清一路长成的我们，看见我们身边变化着的时代。

旧事里有母亲的唠叨，有父亲的抽打，有伙伴的嬉笑，也有某个女生的眼神。有一路向前的朝气，有困在斗室里的暮气，有朋友在一起的喜气，也有孑身一人的静气。有事事顺利的快意，有处处碰壁的憋屈，有偶尔投机成功的得意，有侥幸未果的懊恼。一点一滴的是生活，一连串起是的命运。感谢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也要感谢那些制止过我们的人；要感谢那些做成的事，也要感谢那些没能做的事。如果没有那些制止我们的人，那些不能做、做不成的事，真地做多了，我们也就不是今天的自己，更不知会飘向何处。

时光的河水远去了，岸边的旧事仍在。它们像酵子一样，仍在我们的心里发酵。一些事情经过了，留下痕迹，成了轨迹，自然地会滑出更多的事。有些事过去了十几年几十年，我们却会记得它的每一个情境，说出它的每一个细节。记在心头的旧事，就如心头的星星，悄悄指引着前行的道路。与其说我们走在今天的路上，不如说我们仍走在昨天铺就的道上。我们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明天还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心里也许不清楚，但可以从某些旧事中做出预测或解释。还好，我们一辈子都在洗澡。在时光的河里，在精神的家园，想把自己洗得越来越干净清爽。心里更多地储存着开心的事，回味着甜蜜的事，嘴里也在说着厚道的话，讲着宽慰的理。

人到中年，品味乡愁，感恩家乡，细说旧事，感激过往，其实都是想成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