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路明
原标题《守恒律》
从小我就有悲观的想法,我认为这个世界的感情是保存下来的。
大到整个世界,小到一个人,给了你多少欢乐,也会赋予你同样的悲伤。或者说,如果快乐是正数,悲伤是负数,那么这些统统加起来,结果是零。如果不是,那么在他离开的时候,两清。
为何有些人的逝去让这世界变得空荡?为何有些感情的结束让你伤筋动骨?
因为他们给过你同样多的幸福。
76年红太阳陨落,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关上房门,偷偷喝上一盅。不过是用快意和泪水,轧平最后的账本。
一直以来,我不敢放肆地快乐,不敢得意忘形,我怕这冥冥之中的守恒定律,我怕有一天还不起。
有个从小一块玩的小哥哥,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当上了副院长,母亲更是小镇的一枝花。小哥哥自幼习书法,练小提琴,学习成绩优异,长得更是眉清目秀,俨然人中龙凤。
命运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小哥哥十四岁那年,他父亲骑着新款摩托去县城开会。医院的老职工至今仍记得副院长风驰电掣的英姿,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会开了一整天,又留大家吃了晚饭,副院长急着要回家,抄了一条没有灯的小路,又把雅马哈开到了八十码。黑夜里,一根斜挂下来的电线要了他的性命。
小哥哥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丈夫葬礼的当晚吞下大剂量安定,好不容易才被抢救过来。小哥哥跪在母亲床前,一边哭一边哀求: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
母亲也是泪流满面:儿子,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看来,他母亲是得了抑郁症,纵使对儿子千般不舍,也敌不过她离去的决心。一个月后,她偷偷爬上了住院部的楼顶,纵身一跃。
那天见到小哥哥,跟在亲戚身后,为离去的父母办理各种手续。他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亲戚给他办了转校。临走前一天,小哥哥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开了一桌,邀请帮过忙的邻居们。席间,他一杯一杯地敬酒。众人劝阻,他一饮而尽,又满满斟上。神情肃穆,俨然大人。
回去的路上,他步态踉跄。我扶着他的肩,听见他小声地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坚持要自己上楼,我目送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虽然裹着旧棉衣,却仿佛赤条条无牵挂。
等号这一边是生离死别、加加减减,等号那一边是空。
朋友的母亲查出了肺癌,晚期。朋友辞去工作,专心护理,母亲只是日见憔悴。
那天夜里收到他的短信:陪我走走,撑不住了。
他在夜半无人的街头嚎啕大哭。哭完了,抹去眼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病房陪伴母亲。
告别时他说,有时真羡慕那些从小没了父母的孤儿,少了很多关爱,却不需要面对这样的离别。
《圣经•传道书》里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欢喜有时,悲伤有时。
拿到检查报告彻底蒙了,有时。
坐在住院部楼梯上掩面而泣,有时。
守在病床前,静听时间流逝,有时。
跪倒在菩萨面前,绝望地虔诚,有时。
颤抖着在手术风险单上签字,有时。
等在手术室外,度日如年,有时。
一张白床单,遮住了最亲爱的脸,有时。
再见到他是半年后,人瘦了一大圈,发根都白了。居然还笑得出来,是那种劫后余生的笑容。
他说,每次路过华山医院,都控制不住自己,停车,上楼,十二病区,熟门熟路。走到那扇门前,发一会楞,再悄悄离开。仿佛母亲还躺在里面。
爱是过冬的衣物,也是沉重的包袱。像小时候盖的老棉被,压在身上透不过气,帮你抵抗这世界的严寒。
我们习惯了背负爱行走。有一天若放下包袱,会觉得后背冷。
后来,我知道了更多的守恒律,也惊奇地发现,在守恒之外,还有着各种不守恒:宇称不守恒,左旋右旋不守恒、黑洞辐射信息不守恒……
137亿年前的一瞬,宇宙大爆炸,物质与反物质同时诞生又逐对湮灭。仿佛是上帝出了偏差,物质的总量比反物质多了十亿分之一。
如今我们面对的宇宙:庞大的星系团,耀眼的超新星,神秘的黑洞,浩淼的星云……不过是幸存的十亿分之一。
正是这丁点微不足道的不守恒,才有了世间所有的悲欢。
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不愿搬去和子女同住。她笑着说,老头子要回来找我托梦,找不到可怎么办?
老房子是爷爷一砖一瓦垒的,碗橱和饭桌是爷爷自己打的,枇杷树和柿子树是爷爷亲手栽的,床单和被套是用了十几年的。床上放着两只枕头,爷爷的老花镜搁在枕边。
翻开从前的照片。爷爷和奶奶站在一起,肩并着肩,头挨着头,像两个小孩子。
在最后的日子里,爷爷坚持要自己挑选遗照,最后挑了张眉开眼笑的。爷爷说,人不能老是哭,灵堂里哭过算了,以后还要过日子,要高兴。我陪着你们高兴。
又是一年清明,我陪着奶奶去给爷爷上坟,摆上烟酒,燃三炷香。奶奶一边往火盆里放锡箔,一边笑嘻嘻:老头子,没钱了吧,金山银山给你寄来了。有钱了也不能乱用,麻将打打一块两块的就行,别打那十块二十块的。这些够用不?不够?不够我再烧点……
告诉你个好事情,你孙媳妇今年要生了,哎呀,你见了准高兴。你可得保佑他们,保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听到了没,别光拿钱不干活,回头我找你算账……对了,隔壁老杨去年也走了,你闲得无聊找他吹牛去。你俩从前就一个路子……我嘛,混混日子,过个一年半载就来陪你…
笑着笑着,一脸的泪。
曾以为自己看穿了这守恒律,情愿无悲无喜,也无风雨也无晴。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帮奶奶拭去了泪水,忘了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相信,我的守恒律是错的。快乐可以比悲伤多一点点。哪怕只多出十亿分之一,也是这世界存在的理由,是我们活着的全部目的。
*作者:路明,物理学博士,大学教师,资深背包客。新书《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正在热卖中。十点读书经授权发布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