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不喜欢咖啡,并不意味着我不吃。一个月要吃三四次左右。
多吃不会,少少吃一点,倒也是很有趣的事。要我自已去动议弄咖啡吃,是很少有的。假如有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却很很喜欢地把它灌到肚里。我常到一个朋友家里,承了他和他的母亲的盛情,给我弄一杯咖啡,我除了极喜欢地把它喝完之处,心里还觉得很感谢。因为除了烟、酒、茶、生果,而至于饭餐之外,还加上一杯咖啡,这确乎是很值得感谢的。因为咖啡是能给人刺激,所以有些朋友预备晚上不睡觉时便得喝一杯浓咖啡。其实它不但质地是有刺激性,单是那字面,已经有很浓厚的刺激性了。日本的咖啡座,和上海的咖啡室,都是利用这咖啡的名字来给人刺激的。因为所谓咖啡室也者,并不是一走进去便只喝咖啡之谓,谁都知道咖啡店的内容是专雇一班年轻的女招待,使一般无聊人能够得到一点片面的性的刺激的。所以大多数走进咖啡店的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咖啡。何况咖啡店里面还有唑咕、茶、汽水、西点大茶各色具备的呢。
因为种种特有的事实,到现在那咖啡店的名字差不多便成了一个特别的专有名词了。听到了咖啡店三字,便会生出这是年轻女招待的迷人场所的观念,像所谓"谈话处"便是吸鸦片烟处一样。其实未必一定要给她迷的,假如你不招惹她,她也并不会招惹你,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一向都抱着无论什么都要看看的心的我,三四年前也曾一度走进咖啡馆坐过,我见那些女招待如果客人不去招惹她,她断不会来吊客人的膀子。那次我还看见一个客人在咖啡杯的旁边细细烧着香烟,读着书,另外还有一个在急急地写着文章,身旁首席着一叠原稿纸。不过这是那咖啡店初开时所见,现在那些女招待会不会来打扰,里面能否有如些清静可供读书和写文章的环境没有,便不得而知了。话虽如此说,我总以为如果那个人,没有需要刺激的,便无走进这些地方之必要。咖啡西点心,何处没有?何况他们还故意把食物代价抬高呢!
咖啡的爱好者,文艺中人也不少。虽然有些人如辛克莱等十分注重卫生之辈是完全不接触这带有刺激性的东西的。伟大的短篇小说家柴霍甫对于咖啡却有特别缘份,他曾有一次在他的朋友宾宁(I.A.Bunin)面前很赞美咖啡,说咖啡真有说不出的好味道,他说他一天除去晚餐之外,其余的时候都得喝点咖啡,这可见他对咖啡嗜好之深。我国文艺界中人喜欢咖啡的也不少,咖啡座热也颇风行过一时,有人以为是模仿欧西,其实也不外古代文人棋酒相对的变相罢了。曾在上海很出过风头的"上海咖啡"店便是以善写三角爱的张资平创办的。他创办的初意是否为想便利一般文艺界中人,不得而知。后来张氏又让顶与别人,到现在早已闲歇。文艺界中有否得到便利,亦不得而知,然而成了一般爱好片面的肉的刺激的青年乐园之一,却是事实。那个时候我也有一个朋友整天沉湎在里面,说是去找一点刺激来做文章,其实他根本便不会做文章的。
然而咖啡店之设,也未尽是肉的女招待的济众所,几年前,我曾到过一间,里面也同样地有两个女招待,然面这两个女招待并不涂脂敷粉,更没有鲜艳炫奇的服装。她们除了替客人预备了他们要吃的东西之外,并不会来招惹你。不特此也,我一个人在墙隅伏桌喝着的时候,听着她们两个在谈话,谈的什么呢?她们谈的是文艺、国民党 、政治,什么都谈,她们说完了郭沫若,又说鲁迅,郁达夫,也说汪精卫,蒋介石,我很觉得这是一件意外。我虽没有追究她们,但我相信她们定是大学的学生,自已做着老板也做着小伙计是无疑的。要想每一间咖啡座都是由女大学生开设,事实上当然不能。但是,假如能够有些真确地为卖咖啡而卖咖啡的招待,也是很不错的。我并不是站在道德的圈子里说话,不赞成卖肉的咖啡店,最少我在自已方面感觉到,撩眼的左右浮动的色素与调笑的声浪,实在有扰于清谈的。
纵然我不很爱喝咖啡,但我也觉得,它在友谊的链索上的功劳多大呀!喝咖啡,我们少有一人独自去的,而不投契的朋友也很少同喝咖啡去。一杯热的咖啡摆在面前,彼此是知已的朋友,无所拘束地随便谈谈,从男女恋爱起,一直说到文艺,说到鬼神,盗贼,而至于国家世界大事,各谈各所愿谈,各所能谈的东西,这又是多么畅快的事。
以咖啡象征人生,我想是最妥贴没有。人生本就是无所谓幸福的,像一杯咖啡它本身是不甜的。要幸福便得自已去奋斗,冒险,努力。一般怯懦的,无进取心的意志消沉的人,就只合一辈子喝着苦的咖啡,他不能得到糖,是他自不努力的该得的酬报。
在另一方面说,它又是一个人生的缩影,为了它是甜与苦的混合。像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涯一样,有时幸福,也有时烦恼。我们不能说有糖的咖啡是绝对的甜,或者说它是绝对的苦,有如莫泊桑之说人生一样,“它不如我们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如我们理想的那么坏。”它是苦,而同时也是甜的。
其实,碰在这个时年,喝到甜咖啡的能有几人!就我们的生涯来说,有几多个不是苦多于乐的!来罢,朋友,让我们都努力去放一点糖何如?
这些话,既不是哲理,也不是名言,于人不会有什么补益,只是一些平凡的闲话,像一杯不足轻重的咖啡而已。这就算是我替你倒的一杯咖啡何如?我知道它并不很甜,可幸还不至于有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