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在书法上是外行。但是我爸爸是书法家。

但是父亲并没有刻意培养过我写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也开始练描红本，用毛笔把镂空的字形填满，没有想过为什么，反正邻居小孩们也都写。一样的就是完成任务，也不知道什么是写得好或不好。在我小学期间，父亲连续参加国展，获得了几次全国书展的等级奖，算是他意气风发的一段时期。与此同时，我断断续续地放寒暑假时在父亲教导下练叶圣陶编的《中学生字帖》的颜体，有一个学期还跟着学校请来的一位书法老师每周上一次课外书法班课，写着不知好坏完全没有感觉的毛笔字，只记得老师说我练字很认真。忘了后来是什么机缘，父亲突然觉得我能写大字，硬是手把手教我写了颜体“天道酬勤”四个大字，我也不懂，好像父亲比较满意。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对颜体的理解就是父亲告诉我的“横细竖粗，两边画弧”。小学六年级时，市里举办中小学生书法比赛，父亲也积极指导我参赛，写了一幅颜体大字对联，“平生怀直道，大化扬仁风”，我写的时候，他在旁边告诉我笔画的走向，着急的时候甚至恨不得握住我拿笔的手完成运笔。这幅对联还被父亲火速让人装裱成了卷轴交了上去。结果匿名评审的我的作品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等奖。我却没有太多喜悦之情，因为我觉得自己还达不到独立完成一幅好作品的能力，我能得奖是拄着父亲的拐杖在走路，我依然对自己的字没有太多信心。

此后上中学我就没怎么练字了。高二元旦联欢会的时候，由于书法家庭的名声，班上要我出个现场书法表演的节目，父亲帮我练了“求实”两个大字，但是联欢会上在众目睽睽下写字紧张得要死，我一直和我旁边的同学说不要看不要看，勉强写完，只剩下了尴尬。

父亲的书法事业也遭遇了意难平，在书坛风向转变和风气不古之际，父亲的作品出乎意料地在新一届全国书展中折戟沉沙了，即使后来一些同样没有入展的书家出于愤愤不平集结了一部“墨海遗珠”作品集，也并未获得多少安慰。紧接着省书协换届，父亲生性耿直磊落，从不屑拉关系拉票的他没能当选副主席，这两次事件令父亲极度失望，此后就逐渐退出了书坛的展览与比赛。父亲在自己的文章里讲过，在他迷茫之际，请教过自己大学时的书法老师，得到了补课临帖的回答。于是父亲的临习更加勤奋了，那个时候我也不关心这些，并不知道父亲临过一些什么帖子。

随着我参加高考上大学，我的学书之路基本也就停止了。虽然大学里承担了两年学生会宣传部的工作，用毛笔写各种通知张贴在学院宣传板上，都是随意瞎写，甚至还故意写过一种自认为可爱的歪斜体，因为再也没有学帖，已经与书法不沾边了。大一寒假回家，父亲写了一幅小楷作品给我，是礼记的学记篇，落款写着“可置吾儿之座右也”。我把字带到学校贴在了寝室墙上，却从来没有仔细品读过字的内容，更体会不到这幅字背后饱含的父亲的爱与期望。

父亲退休之后，完全投入到了写字做诗做历史研究的新生活。在他退休前，我曾经和父亲不经意地说起过，我们大学的校长退休之后仍然做研究呢，可能我这句话使父亲对退休的不安情绪释放了。他又不断地临习古人的帖子，举办个人书展，过得充实。那个时候我是不懂的，虽然是成名已久的书法家，父亲从来都把自己当小学生，得益于每日笔耕不缀，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书艺又大幅精进，最后真的达到了人书俱老的境界。他的书法研究也做得风生水起，取得了一系列成就，还获得了兰亭奖。那次他和母亲在商场里买了一些衣服，回来又觉得买得贵了，我说兰亭奖得主就应该有这么贵的行头，父亲听了笑了。

2014年的夏天，看到父亲字台上居然摆着勤礼碑字帖，十几年没再写过字的我心血来潮，拿起父亲的毛笔，临写了几个颜体字。后来父亲看到说这是你哥哥写的吧。我回了一句说这几个字是我写的。父亲好像很高兴，拿了一堆毛笔给我。回到天津我又把毛笔束之高搁了。对此母亲曾一直说，我们家里孩子几个谁都没有父亲勤奋。

父亲最后一次住在医院的时候说，我有两个儿子，却都不练字。哥哥的字很好，哥哥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得过全国中学生书法比赛一等奖，哥哥是因为父亲生病没有心情写字。而我是真的没有入门，虽然已经有好几次想和父亲请教书法，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终于我鼓起勇气问坐在病榻上的父亲，爸爸，我该练什么字呢？父亲说还是勤礼碑，多宝塔不显颜真卿的风格，不要练。我又接着问了一句，那行书呢？父亲回答说，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这是天下第二行书啊。我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话。抛却儿时模糊的记忆，这是我长大后在父亲身边这么多年，得到他唯一的书法上的教诲。

几个月后父亲离开了我们。他生病期间一旦有些力气还坚持日课，最后书桌上留下的是一幅写了一半的小楷。我非常庆幸得到了父亲留给我的练字的指导。但是在临了几个月的勤礼碑之后，感觉太迷茫又放弃了。父亲在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指导我写字的父亲永远回不来了。

父亲身上的书法光环实在太大。虽然我不懂书法，但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我知道书坛有很多名不副实的人和字，这也给我带来负面影响，内心有父亲光环的骄傲，但自己又没什么鉴赏力，不敢轻易承认别人书法的好。今年在抖音发现很多书法直播的主播和网上练字的朋友，其实我现在释然了，很多朋友的字写得非常好，我也从网友的视频中学到了很多，现在我又重拾信心，按照父亲的教诲开始练习勤礼碑，也试着临习钟繇的小楷，因为父亲的国展作品是被沙孟海、林散之、魏传统等先生评价为直追钟繇之风的。前几天，我打开了刚买到的祭侄文稿，过去我从来没有练过行书，这个岁数还只习惯写楷书，也和我凡事认真、一板一眼的性格有关吧。但是仔细端详祭侄文稿，我惊喜地发现这个字迹居然如此亲切，原来父亲的行书分明就含着颜真卿的影子，过去竟然从来都不知道。我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推崇颜真卿，不单单是因为颜真卿做平原太守，就离我们的老家不远，更因为颜真卿是满门忠烈啊，父亲自己也是这样刚正不阿的一个人，他也希望我们做耿直正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