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叶侯
从天性到姓氏,语气运用昂贵,有嗓子不一定能运用,认为好嗓子一定会得到好嗓子的人是非常不真实的。
盖有好嗓子者,十九皆不能使腔,若过事雕琢,必致筋骨毕露,转失真趣,此亦天然之理,非妄言也。嗓忌刚,能拔高者,率皆不克致远,或竟无法收束,又忌涩,即运用得当,亦粗俗不堪入耳。舒元嗓本浮薄,为娱听众计,好使长腔,画蛇添足,识者讥之。是以每况愈下,且为评剧界所弃。以谭派正宗不自振作,如此殊为可惜。若恪守旧规,不滥使长腔,但求字正腔圆。尚有再起之望,不难与连良、富英辈争一席地也。
菊朋天赋甚厚,嗓音得清脆劲亮之致,咬字极工,口法亦正,所引为大憾者,嗓子过美,刚而不柔,虽能运用,未得自然之趣。叔岩天赋本较菊朋为厚,后以咯血捐嗓,故不及菊朋之劲亮,而清穆则过之,尤善运用,不留痕迹,高而不嘶,劲亦不竭,传神入妙,得老谭之神髓。
言菊朋之《定军山》
连良嗓低,韵味特佳,咬字无劲,含糊于唇舌间,然所谓靡靡之音者,亦功候所成,非人人可得而致也。毁连良者,遂据为口实,或讥其非谭。须知连良取法洪林,本非老谭门墙,其所以以此标榜者,与富英叔诒之受业小余,而称谭派,不稍异,以派别而轩轾者,殊非公允之论。
甚或因连良谤及老谭,斥为亡国之音,假造故实,肆击前贤,殊可不必。老谭嗓音嘹亮宏实,清醇流利,高低广狭,无往不宜,仅以高低论,未必独让孙、汪。虽未尝聆菊仙、桂芬歌,然以孙派传人时慧宝、双阔庭,汪派传人王凤卿,与谭派正宗余叔岩、言菊朋、谭小培较,谭派须生未必俱哼哼者,孙派、汪派亦未必尽实大声宏者。老谭中年之嗓,予不及知,晚年出演海上,曾数度聆之,犹自嘹亮醇满。百代所灌唱片,即其晚年之作,洪亮甜润,震动屋宇。今市上所售已非原片,字音模糊,嗓音且不及叔岩,若执此为证,诚如世人所谓靡靡之音矣。
富英嗓音不高,贵能运用,行腔纯尚旧法,简洁老到,一似乃父。近复从叔岩游,悉心揣摹,颇能神合,聆其新灌唱片,当证不诬。
谭富英之《群英会》
票友之能运腔者,尚非少数,有佳嗓者,百无一人。夏山楼主嗓音清脆润亮,为叔岩所不及,而尖团阴阳,辨之尤准,一字一腔,俱有研究,收束尤为得力,炉火纯青而入化境矣。朱耐根韵味隽永,委婉甜醇,柔妩有余,劲亮不足,嗓子尚不及连良,所贵咬字工正,口法极佳。许良臣功候不浅,嗓子虽低,吐字自然,毫无火气,亦不做作。
票友十九无好嗓子,有亦不亮,伶人皆下苦功练习,故历久不败。票友非以度曲为生计者,遂不肯用心研习,此票友通病,亦票界憾事。论者每以外行而曲恕之,票友亦引此自解,不求进境。曲友李又宸君言:票友唱戏而工时,嗓音早已毁坏,其言盖另有所指。票友之能洁身自爱者,凤毛与麟角耳。京剧至今日,非惟票友不讲嗓子,即伶人亦不甚研求此道,即此一端,可证旧剧之日渐退化。
夏山楼主与王瑶卿
许良臣之《卖马》
票友既负保存旧剧之责,务谋所以护之之道。习戏贵能彻底,至少须有嗓子。腔调尚其余事。有好嗓子,即有资格唱戏,伶界所谓本钱是也。嗓子虽为天赋,开音需乎人力。譬如土地肥瘠,成自天然,开垦拓植,非工程不办。嗓子未经喊开,即含蓄不出。
练嗓应用两种步骤:
(一)喊嗓。于日出时,立旷野处,高喊单字如“一、吓”之类。或说白口、打引子,贵狭而清,不尚宽宏,久之自然圆润洪亮。若喊嗓即用宽音,日后必更粗俗。
(二)调嗓。每日一二次,时间视各人之精神及起居而异,晏起者非至一定时间不能成声,普通以上午十时与晚间九时最宜。调嗓务先正拍,板眼未熟,宁可不唱,倘随便敷衍,往后不易纠正。调门务准,有主张六字嗓子,只唱扒半者,余独非之。有六字嗓子,至少须唱六字调门,如此方能进境。少唱则可,取巧则不可。逐渐增高尤妙,至正工或工半为止,再高便成偏嗓,不足贵矣。初步调嗓,应由慢板入手,一板三眼,务求确切。慢板能不脱,原板便无虑矣。唱二六最难讨好,熟能生巧,非熟练不为功。
嗓子不论高低,吐字务求清朗,最忌浮俗。老谭喉音之佳,即在洪亮而清劲,倘徒洪亮,便不动听。有嗓子亦在善于保养,天赋佳喉,不知爱惜,无异有产不治。保养之道,不外节色欲、慎饮食、防受凉、寡言语、毋过劳。食色人欲,在节不在禁,手淫之足败嗓,较色伤尤倍徒之,非制绝不可。未婚青年,能不染此习者,亦稀矣,何况居通都大邑,儿童至六七龄已通色欲耶。凡票友习戏,嗓音倒败者多,保养得当,或可恢复一二。其不知自爱者,更不足论。有欲伤而失音者,可以借镜。
生冷之物、油炙之物,以及烟酒咖啡,皆足损嗓,能禁绝最妙。惟烟酒应酬,亦文人雅事,点滴不染,反觉到处不便。果品如藕梨之类,在平时有助于发音,唱戏前后,屏之可也。
嗓子最忌受凉。伶人以冒风寒为大不幸事,其情形与倒仓仿佛,哑涩锁闷。如痰中窍,秋冬之交,尤宜慎之。多言伤神,神伤则嗓枯,运腔不能裕如,戏后尤应静养,不论伶人票友,在平时亦以寡言静养为贵。静穆者必有惊人之音,言语暴燥起劲者,嗓必衰而易枯。嗓有“真、假、静、动、饱、饿、欲、功夫”等别。梨园影事刘语冰《说嗓》一文道之綦详:生、末、净、丑用真嗓,旦角、小生用假嗓。伶人多戏后进膳,是为饿嗓。黄玉麟、罗小宝等于登台前好兜圈子,是为动嗓。此外尚有一种时令嗓,天燥嗓即枯涩,气温嗓复响亮,如草木之受润泽然。此类嗓子天成一种气候表,龚云甫等类之。
龚云甫
使腔不难,咬字亦不难,所难者在咬准字音,而能使腔极圆。菊朋咬字工矣,使腔犹未也,连良善使腔,而字音含糊,靡靡几不可辨。咬字贵正,使腔贵圆,腔字极正,每不易使腔极圆,非筋骨毕露,即呆板刺耳。使腔极圆,又不易咬正字音,辨阴阳尤难,往往为尖团阴阳牵制,行腔不由自主。黠者为耸动听众计,于尖团阴阳不得不易地而异,遂与成规大相径庭。目下能咬字使腔者,就余所知,在票界中有夏山楼主,咬字运腔极工正,圆转之致。
近人习戏皆不甚注意口法,但求行腔动听,蒙蔽外行。南方人而夹杂土音者,亦登台客串。余谓宁先正字,毋妄行腔,于口法尤应研究,切勿含糊了事。嗓低而字更不准,嗡嗡者,直蚊蚋矣。海上票友何止千人,其为内家所许者,屈指可数,腔尚自然,最忌做作,嗓低者宜学连良,然用之不当,鲜有不归化油腔滑调者。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连良行腔圆而不精,久聆生厌。如女子之粗眉大眼者,毫无幽秀之气。叔岩行腔秀丽无匹,骤聆之,但觉阴阳怪气,冷隽古僻,细心咀嚼,便有无穷兴趣。最奇者,一眼上能使几个转折,丝毫不乱,叔岩歌,如鉴古玩,久久不厌,细心人方能领略到此。
今谭派之出小余门下者,宝森、富英、叔诒,然皆未能入室。学叔岩应在转折处着意,若专效其阴阳怪气,是掇叔岩之糟粕者矣。评剧家每以叔岩之阴阳怪气为病,此因限于天赋,非如是不易工贴,菊朋口劲较佳,然犹失之刻板,余子更无论矣。票友唱戏,多不肯张嘴,以是不能完韵,或声音未完,口已合拢,遂不及归入原韵,此即口法。学过国语者,知之较详,暇当别为文论之。
(《戏剧月刊》1929年1卷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