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褚时健的外孙女婿李亚信在微信里对我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拉肚子，住进了医院。

原以为只是一点小毛病，并不太在意。

昨天下午两点多，正在乐领的浙江遂昌“旗山侠隐”实地考察，突然接到玉溪友人的短信：

褚老走了！

大吃一惊，连忙与亚鑫联系。

消息得到确认。

老人高寿，终究会逐渐老去，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规律。

但仍然感到悲恸，这位长者，是我人生的楷模，也是我六十岁艰难创业以来，始终如一的参照和学习标杆。

自2010年“走读大中华”第一次走进哀牢山，走进褚时健，做了他“保释出狱”之后的第一次电视采访。那期节目播出之后，反响很大，之后，我在听打稿的基础上，在徐列主持的《南方人物周刊》发表，更完整详细展示了褚时健走过的路和当时的心境。

有三个细节我记忆犹新。

一是1976年毛泽东逝世，他被要求去参加追悼会。褚时健说，追悼会开到一半时，他忽然想起来笑，抑制不住地想笑，一旁的妻子马静芬见状，拼命掐他的手臂，把褚时健的手臂掐出淤青来……我当时问他，为什么想笑，褚时健回答，我当时就想，他妈的，该结束了！

那几天近距离的接触，访谈，唯一一次听到褚时健骂粗话。

我们知道，那时，有不少人就是因为笑出声，被当成现行反革命给当众枪毙了。

▲褚时健全家福，左一为女儿褚映红

二是在哀牢山上的访谈，不免谈到她的女儿，以及他女儿的死。他很平静地介绍自己两个孩子，尤其说了很多女儿小时候的往事，连他送女儿上学的细节也说得清清楚楚的。

在说到女儿自杀的时候，始终端坐着，腰杆挺得笔直的褚时健，忽然整个人塌了半边身子，手捂着双眼，垂下头，大颗大颗眼泪，从手指缝里滴落下来。

女儿的死，对褚时健打击太大了！

褚时健当时的辩护律师马军事后告诉我，他看过褚时健女儿留下的遗书，就两行字，爸爸妈妈，我实在受不了了！

女儿的自杀，是褚时健一生中的最痛。

…………

三是在褚老家，我看到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好几把拐杖，他说，这都是徒弟们给他准备的。我知道他年事已高，腿脚不利索，尤其长期腰椎间盘突出，行走有些困难。我说，徒弟们一片孝心，但你怎么不用了。

褚老很认真地摇摇头摆摆手，语气坚决地说，不能用。我一用拐杖，人就老了！

他“怕”老，也不服老。

这次走读之后，与褚老及他的家人建立了持续互动的友好关系。

我每年都要前来玉溪探访老人家。

最近一次探访褚老，是去年11月29日，趁参加云烟集团的一项活动，拨出专门时间，驱车百多公里，前往玉溪大营村褚老家中看望他。

亚鑫说，褚老一般不见客人，昨天还婉拒了云南省一位高官登门拜访。听说杨老师来了，他很高兴，在家里等着。

到玉溪之后，因为先去亚鑫的果汁厂参观，耽误了一点时间，褚老还打电话询问催促。

每年探访褚老，已成雷打不动的行程安排。

那一天下午，他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的话，我送他一本《不知天高地厚》，他带着有点腼腆的神情告诉我，去年做了一次眼睛手术，手术没做好，留下后遗症，现在视力下降得厉害，左眼只有零点几的视力，右眼在昆明动手术，导致眼底出血，现在右眼只能模糊看一个轮廓。

亚鑫告诉我，去年在家里楼下给褚老准备了一间房，便于他行走出入方便。

告别时，他不再像以往那样送我到大门口，只是站在沙发前目送我的离去。

未曾想到，这是最后的诀别！

2011年从原来的平台辞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原来是褚老透过亚鑫打来的，他问，最近怎么没在电视上看到你呢？

我说我离开了，他直言不讳表示惋惜，这样就不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2013年我创业办起了新媒体公司，在一次到云南出差时，也和褚老联系，他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向你学习，创业？

他说，创业很辛苦很难！

我说，你不早说，早说我就不往这条路走，现在来不及了！

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他说，我担心你批评的话说得太多，得罪人！

这位老者，话说得不多，但句句在理！

2015/16年，曾带拙见团队到玉溪褚老家中做了一次访谈！

褚老在访谈中，说了一句话，让众人记忆深刻！

褚老说，我的性格就一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手势，那神情，那一副舍我其谁的气概，终身难忘！

褚时健去世的消息传开了之后，各种各样的评论旋踵而至，撇去赞誉的，惋惜的，缅怀的，哀悼的不论，也有一些批评甚至诋毁攻击的声音，不一而足。

我很惊叹那些用各种直接迂回的语言，阴暗晦涩的心理，妄自对褚老的盖棺论定，他们怎么就能如此的义正辞严，振振有词，如簧之舌，滔滔不绝，只是为了挣点赞，博流量，或者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褚时健是一个特定时代条件下的个体和现象。评价他，不能脱离大时代背景而自以为是的妄自菲薄。

「死者为大」，连这最起码的道德伦理底线都被抛之脑后，这群人有什么资格去扮演正义的化身！

褚时健不是神，他只是一个人，他有人性的优点和缺点，并非十全十美，但他代表的是一种精神，張維迎把他归纳为企业家精神，是很准确的凝练。他和他的家庭曾经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是时代和制度缺陷所带来的悲剧结果，对于这样的结果，老人从无一点一滴的抱怨，他用像大山一样宽厚的胸膛和肩膀，概括承受，有悔无怨。

这样一位饱经磨难，坚韧不拔的企业家，尤其他七十四岁之后，与妻子，外孙女、外孙女婿一起，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披荆斩棘，从零开始，终于生产出“褚橙”品牌，这种精神激励了无数的人……

我并不担心此时当下那些以各种方式企图污名化褚时健的言论，会改变大多数人心目中的褚时健形象。我担心的是褚时健精神没有足够的传承，或者「褚橙」的品牌和影响力会因为老人的去世而逐渐减弱，「褚橙」被赋予的励志精神会逐渐淡化，褚老的传人无法承载世人曾经对「褚橙」的精神冀望和情感的寄托，辜负了老人对他们的殷切期待。

褚老在去年和我谈话中，也提到了自己的坦然面对。他说，我退休了，但还愿意给儿孙们当个顾问。我告诉亚鑫和其他家人，我要努力健康地活着，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多活几年，也可以给亚鑫他们出出主意，敲敲边鼓。

老人在和我谈话中，也说了自己的一些郁闷烦恼事，我觉得他并没有完全放下，也并不如外界所说的心情舒坦，轻松，他还有很多的放不下。

他的确不是神，他走过的路，的确也不是神话，他是当代企业家精神的代表，他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一撇一捺，豁达潇洒，他经得起推敲，也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质疑，他活出了人样，那些以阴暗心理揣度他，攻击谩骂他的人，不值得一驳。

在这一个浮躁的社会，精致的功利主义者大行其道，自以为是，他们岂能和褚时健并驾齐驱，相提并论。

不撞南墙不回头，是褚时健对自己个性的高度概括和提炼，我认为恰恰是这样一股韧劲，才使得褚时健三个大字和他的人生，如此的精彩。

一个人能活成褚时健这样的模样，也值了！

谨以此文，送褚老一程。

文 | 杨锦麟，作家，知名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