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和今天，分别与7年级的两名学生家长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深受感动。

两次交谈，都是我主动安排。但前者（方便称谓，故称之为“王”）安排的时间稍晚一些，后者（称之为“姜”）虽然安排得早，但鉴于学生因病迟迟未返校，也只能再等些时日——主动与人方便，有时候也是一门艺术。做学生工作，我历来不讲究艺术，基本都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死套路，并无什么新意。

王妈妈来得很匆忙，事先据班主任说，她还得赶去一所私立学校接小女儿再返回来接大女儿放学。而我之所以将约见的时间定在周五，也是出于她周末接孩子，无非早一些时间到校——谁知，我这么一安排，倒给人家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不过话已出口，王的妈妈好像欣然受邀，也就没有另约他时的必要。

“她在家什么都不干，好像专门跟我赌气，整天把卧室糟践得乱七八糟，让她收拾也不管，我行我素，”简短的开场过后，在我问及王在家的表现时，王的妈妈就立刻来了连珠炮，绝对的不吐不快，“上个周，我俩还吵架。吃饭的时候她不吃，待我们吃完饭，她又去厨房自己吃。吃完了，把碗碟随手一扔……”

“发生什么事了，”见她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我便只能横加掐断，“怎么会这样？”

“这孩子吧，真不如她妹妹，”王的妈妈稍微缓了一缓，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可以这么说，我和她爸的缺点，都出在老大身上，而优点都出在小的身上了。那个小的啊，看你有个头疼脑热的，会伺候人，很快就炒好了鸡蛋送给你吃……大的呢，让她做顿饭，就会把厨房搞得一团糟。总共做那么点饭，我还得花近两个小时收拾卫生……唉！”

“听你这么一说，老大的表现还真不咋地，妹妹倒是很懂事，招人喜欢呢……”

“是啊，”王的妈妈立刻认同，“真是呢！”

“那么，”我话锋一转，略带探寻地问道，“你该不会当着妹妹的面，常常训斥王吧？”

“经常说，当着别人的面也说，可这孩子就是不长记性，越说越不听话，真愁人。还真是叛逆期，要人命……”

“换做是我，也不听！”

王的妈妈忽然一愣，直直地看着我，没有接上话，若有所思。

“你当着妹妹的面训斥姐姐，搞得姐姐一点面子都没有，只能破罐子破摔，”我必须很快给出答案，“既然你的二女儿好，那就让她做好了，反正我怎么做都是不好！索性什么事都跟你对着干，包括明知道自己的做法是错的，她也会坚持——因为你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了。”

“……”王的妈妈悠然道，“她有缺点，还不得指出来啊，我脾气急，忍不住的……”

“于是你常常发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呛了肺管子就冲她嚷嚷，也不管话难不难听，对吗？”

“是啊，哈，我脾气急……”

“脾气急是吧，”我见她确有触动，尽管嘴里不饶，但语气毕竟缓和了一些，便再加一把柴，“你可以仰仗脾气急而口不择言，那她向你反击，你怎么就不认为她也急了呢？”

“这倒没想过……”王的妈妈又放慢了节奏，“上个周……好像是再上个周，我揍她，她反抗，竟然朝我挥拳……最后把她摁床上不停扇她的脸，她才老实了。”

“她没老实，心里恨得厉害呢！”

“唉，这孩子，”王的妈妈继续说，“浑身净毛病，吃水果的时候，明明垃圾桶就在她旁边不远，稍稍探身就够得着，她就是随手乱丢果核，说她多少次，就是不改！”

“你上火了，可以冲她大打出手，怎就不允许她上火的时候默默反抗，因为她现在打不过你。但总有一天，她能治得了你，不信吗？”

“我信，老师，”王的妈妈停了下来，“这孩子绝对能做得出……”

“既然有此后顾之忧，何不趁现在改善母女关系呢？”

“我不是不想改善，而且我一直在改善，可这孩子好不上俩小时，转身就变个人……”

“靠武力得到的尊严毕竟有限，很难维持长久，”我继续说，“我教给你个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听，怎么不愿意，老师您说就是。”

“周一的时候，我见一个男人开着你的车送她上学……”

“哦，”她马上解释，“那天我实在忙不开，就让我新认识的朋友送她了——周一这天早晨，太忙了，总是团团转……”

“我单是问你女儿了，你女儿说是你新找的人……”

“是的，”她见我执意往下说，便接话承认，“我和她爸分开很多年了，总不能一个人过……”

“嗯，这是你的私事，我本不想涉及，但当我发现异常，我是一定要问的。总见到你来接送孩子，忽然出现个陌生人，但凡负点责任，必须要过问的，想必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

“这么说，这些年，都是你一手拉扯着两个孩子，也难怪你脾气不好，动辄气冲脑门。孩子成长过程中缺少了父爱，在情感意识的发育上，毕竟有缺憾，要是孩子时常到爸爸身边住段时间或许会好一些……”

“他爸不方便……”王的妈妈见我不明就里，下意识地解释道，“他爸曾是村委会主任，当年为了村子里的利益去跟ZF争，结果被弄个JZNS的罪名，关起来了……”

情知失言，我连忙自圆：“哦，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孩子的爸爸跟XX村的孙XX关系怎样？”

“挺好的……”

“这就对了，”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我跟孩子的爸爸还认识——多年之前还一起在海边的渔家酒店吃过饭。算起来，应该快出来了吧。”

“嗯，明年……”王的妈妈瞬间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她很聪明，知道我问话的意思，继续说道，“我决定不跟他一起过了，他家暴很厉害。

“他比我大不少岁，我当初就是喜欢有本事的男人才嫁给他。谁知结婚后他经常对我动手，起初是喝酒之后打我，再后来不喝酒也打，甚至连梦见我的不是，醒来不容分说举手就打……”

我望着眼前这个身材修长，打扮时髦的女人，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怜悯。她虽已年近四十，但脸上依然染着俏丽和稚嫩。之前，我还为她时常对我的学生发脾气而心存不满，听她一席话却有了转变，这不能不说事出突然。

情知无意之中窥见了别人的隐秘，我便试着将转移话题：“哦，你认识她爸的时候，聂磊应该还活着……”

“对，对，”她接得很快，“他们认识，但不熟。”

原本崇拜男人的打打杀杀，将之视为英雄，但跟了这样的男人之后反遭殴打，这不能不说是冷幽默，对她当年而言，绝对是一种迷失。然而，我今天约谈的重点并不在此，也没有能力和义务去调解别人的家庭生活，但更换话题需要过度。

“这么说，到明年就好了……”

“我不想跟他一起过了，我要活成我自己；我再也无法忍受挨打的日子。”

“或许，这些年，他会有转变呢……”

“不会的，”她斩钉截铁，“我下定决心了。”

“你小时候，爹妈管教也很严格吧？”一计不成，我只能继续转移。

“是啊，挺严的——说白了就是父母啥事也说了算的那种老式家庭。”

“所以，”我稍稍靠着椅背，“你正在尽量复制你娘家的模式……”

“孩子有毛病，当家长的就得管啊，你是不知道啊，老师，”她没有直接回答，“家里的勺子、筷子越来越少，不停买新的，谁知后来都在她床底下找到了——她吃完东西顺手就往床底下一戳。”

看着她很形象地反复做着往地上丢东西的动作有些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这分明是在跟你作对，正如我刚才说到的，是对你的做法很有意见。刚才你说到当着别人的面也数落孩子，别人就没给你提过不能这样做的醒？”

“唉，跟我交往的，都是一样的不怎么地的人，哪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今天听老师你这么一说，自己做的还真有些过分了。”

“孩子小的时候，对你的依靠是全方位，你偶尔暴躁起来凶她，她不接受也得接受；但如今孩子长大了，越来越看重自己的面子，尤其当着她妹妹的面说她不好，这会让她瞬间失去当姐姐的尊严，如何不动怒，如何不报复？”

见她沉默不语，我继续说道：“其实啊，妈妈和女儿原本不该有芥蒂，当妈的搂着女儿说说悄悄话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如果我猜不错，你已经很久没有给过她温暖的怀抱了，倒是你的小女儿很精明，时不时会讨要你抱抱，对吧？”

“哈——”她笑了，“小的确实精明，会看脸色，总围着大人转，专捡好听的说。老师你说的还真对，大的曾经对小的很不满，说自从有了你，我的母爱就彻底玩完了……”

“依你看来，”我插话，“大的就没有优点吗？”

“有，有，有，”她连声说道，“上上个周还对我说，咱家没多少钱吧？我说‘嗯’。她又说，她同学去莱阳精神病院做了检查，说是得了抑郁，等有了钱，也带她去看看……”

说着，她眼角立刻有晶莹的亮光一闪。

“嗯，”我说，“她说的是她同学姜。前段时间的确做过这方面的检查，至于详细情况我还没来得及调查，我上周从外地回来就没见到姜，听她班主任说感冒了，在家休养。”

“姜XX是吧，”她把脸转向我，“这孩子到我家玩过。她走后，我就对大的说，这孩子不行，说话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致。”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姜留给我的印象是聪颖，爱笑，也能说实话。上学期初，我曾因为她与男生关系处得过于亲密而找她谈过话。她言谈举止显得很成熟，对我批评她的缺点也没有掩饰。本学期初，排查心理健康时获悉她曾用小刀在手臂上割了很多口子，想找她谈谈，但苦于繁忙不止，也就只能委托她的班主任做了心理辅导。再后来听说做了那方面的检查，一直很纠结，很想探个究竟，但终于未果。

“她们是同班同学，关系处得很好，经常看到她们形影不离，如果我猜不错的话，她们之间应该都到彼此的家里玩过……”

“是的，我那大的也去过她家，她也来过我家……”

“她平时在家都做什么？”我直奔主题，“不仅于此，王还到过别的同学家里吧？”。

“嗯，”她点点头，“她在家倒是哪也不去，都猫在家里，出去吃饭叫她一起去，她也不去，小时候倒是跟着。有时她也提出要到同学家玩，我还专门送她。”

“除了姜家，还有哪？”

“大XX村，就在学校附近，转学来的那名女生，也姓王，叫……”

“这事我知道，”我从工作笔记中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是也姓王的那名学生给我的交待材料，据说她在社会上交了一个男友——煞有介事地连瞅了几眼，合上，“而且，你家老大也在这名学生的介绍下，与这个人见过面。当然，这无可厚非，年轻人总要不停地认识此前不认识的人，但以这样的方式结识，就应该引起当家长的注意了。倘若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家长得知消息可就是最终结果了。恐怕到时候会于事无补，后悔也来不及的情况比比皆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家长一定要努力打造一种融洽的，孩子与家长无隔阂沟通的家庭氛围，才可以防患于未然。显而易见，恕我直言，你是一个不懂得、不习惯或者不会与女儿保持亲密无间关系的妈妈，这可能与你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有关，也或者跟你婚后的家庭状况有联系，但无论如何，冷漠不能重演，悲惨不该继续……”

“我……懂了，老师。”

“只是懂了，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目的，要去做，要去实现，这才是我们一直追求的目标。现在，什么都不晚，你要赶在别人笼络了你女儿的心之前，将她笼络在你的身边。不但近日无虑，远日也无忧啊！

“我倒是乐见你左拥右抱着两个可爱的女儿的情景，融洽而温馨……难道这样的场景，不是你所希望和追求的吗？任何一位母亲，都疼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有的人早知道早做到了，而有的人不知道，或者知道了没有来得及去做，终留遗憾。你还记得，去年开全校学生家长会的时候我让你发言时候的情景吗？”

“记得……”

“需要说明一点：我并不是胡乱点名而是有所希望。要知道，上学期开学伊始，你女儿可是我最先找来谈话的学生之一。在我的意识里，她聪慧有活力，该有美好的前程。当我问及她的学习成绩的时候，我记得她回答给我的是‘还行’，可是随后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我知道她距离真正的‘还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不是不想学习好，是在某些方面失却了前进的动力，缺少鼓励、关爱、指导和陪伴。终于养成了自暴自弃甚至有意亵渎自己——学着别人的样子用小刀割手臂就是很有说服力的例子——跟家长作对，私交家长和老师都反对的异性朋友。造成这样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疼爱她的家人，是她的家人用冰冷阻断了紧密联系的通道。

“有人曾做过一个实验：实验者伪装成小猴子的妈妈，待小猴子靠近就动用机关鞭打它。小猴子跳开了，但一有机会，总是往自己‘妈妈’身边磨蹭，它渴望亲近，渴望温暖。后来，实验者在伪装上涂满了冰雪，硬邦邦得很冷。小猴子依然如之前那样使劲靠近，可就在靠近的一刹那，小猴子跳开了，远远地，而且从此再也没有靠近‘妈妈’。是冰凉阻断了与‘母亲’亲近的欲望，小猴子怕了，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也开始琢磨自己下一步的方向了。我的意思是说，让孩子知道你对她温暖，即便是在她犯错的时候揍她，她的心依然在你身上，千万别让孩子感觉到你的冰冷，那样，她或许只能选择投奔别处。”

她静静地听着，很认真，视线始终落在前方地面上。

“倘若在孩子小的时候，当家长的不能尽心培养亲情，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与家长之间的隔阂会逐渐加深，隔阂严重到一定程度，无论什么心事，孩子绝对不跟家长倾诉，她会找自己的同学、朋友，甚至异性的朋友当作交流的对象。很多人——包括老师——发现这样的情况，往往会以孩子在处对象而论，未免有些武断。其实，孩子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朋友而已。就拿你家大女儿来说吧，据我所知，她先后换过不少‘男朋友’——当然，我只能那这个来代替，敬请理解——而且乐此不彼，她的班主任向我反映过这方面的情况，别的班的班主任也向我求助过。我当时没有表态，刚才这些话，也只能对你说。”

她的身子挪动了两下，仿佛因为惊讶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找到切入点，或者一时也没有想好怎么说，就只能被动地接受我的滔滔不绝。

“现在的情况比较严重，应该引起你的高度重视。一方面她与你的隔阂在加深，常常出现的反叛行为，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另一方面，她的与别人的交往的圈子在日益增大，而且似乎有些不加选择。还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我们都在逐渐衰老，总有一天，你会因老年病而卧床，到那个时候，你的一切，包括日常起居、熬汤喂药之类的治病手段，可就彻底落在她的手中。到那时再想起沟通，想起加深母女间感情，恐怕为时已晚——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是的，老师，我知道，”她默默地点点头，视线朝我飘过来又马上飘走，“是真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和她相处，她的确长大了。”

“说实在的，我感觉你家老大有些可怜，你必须接受我的建议，真应该从长计议了。的确，我们现在能钻能蹦，往往摆出一副家长的凶面孔，家常饭一样的责骂，看似出了气，情绪发泄了，实则在给自己的将来挖坑，这是从小的方面说。大的方面呢，对孩子将来情商的养成是有害的，会直接影响她将来的家庭生活。我不认为一个跟家人处理不好关系的人，会营造温馨的家庭环境。”

她接下来的表现，除了不住地点头，做适当的迎合，再无话可说，我把话题一转：“这样吧，我喊她过来——咱三人同面，有些话，说道说道如何？”

“好！”

“但她来了之后，你不用多说话，把微笑给她就行。”

不一会儿，王急匆匆进屋，瞥一眼坐在沙发里的妈妈，又直直地看着我，显出很谨慎的神情。

“我刚才批评你妈了，”见王忽然瞪大了眼睛，我继续说道，“批评她不应该骂你，不应该经常对你发脾气。你是有些地方做的不够好，但一定不是妈妈发脾气时候嘴里说出的你……”

王的眼睛湿润了，很快有两汪泉水在涌动。我的眼睛也有些潮湿，竭力摆脱眼前的局面：“过去，跟你妈说说话吧，她今天是专门为你而来的。”

王的妈妈仰着脸，果然冲着王微笑着。王忽然有些局促，明显是不知怎么办才好，犹豫了一阵，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走到妈妈身旁，叫了一声。

“你妈也表态了，答应我今后不再责骂你，不再对你凶……”见王的眼泪又来了，我继续转移话题，“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想必也知道我的用意。我把话挑明了说吧，我发现你有一个弱点……”

王的眼睛再次睁大，直愣愣地望着我。我心中暗暗惊叹，刚才还眼泪汪汪，怎么转瞬间就出现了天高云淡的样子，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如她刚进屋时候的样子。

“我发现你与男生交往，没有距离感。听说你跟荆XX目前正在处对象，不知是真是假。”

王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眼睛里又蒙上了惶恐。

“我早有发现，而且还知道你俩晚自习后，还特意约在一起回宿舍，想必也是有过于亲密的动作，对吧？”

见王又点了点头，我追问：“是什么动作？”

“嗯……”王的惶恐更多了，“也……就是拉拉手……”

“几次？”

“三两次吧……”

“你往前！”

听我忽然喊出了命令，王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往前挪动了一小步。

“再往前！”

她又往前挪，见靠我的桌子已经很近，我说：“好，停下。”

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疑惑地看着我。

“从你到我，从我到你之间的距离，就是人与人交往时候所应该保持的安全距离——1.2米。大于这个距离，会给人疏远的感觉；而小于这个距离，就显得过于亲密，两人的关系，也就非同一般了。”

王抬头胆怯地望着我，似乎正要说点什么，但视线遇见了我的，就马上低下头。

“据我所知，”我本想喝口水，但桌上没有了水杯的踪影，又不方便停下来寻找，就只能忍住口渴继续说道“跟你走的很近的几个男生，恐怕逾越了我刚才说的安全距离，对吧？”

“嗯……”

我本想让她今后彻底断了此前与男生频频接触的念想，单刀直入，把我知道的她的那些情况抖露出来。但转念一想，我还是应该给她留点面子，毕竟她还是小女生。即便果真做了与男生手拉手或者更进一步的接触，或是出于不会拒绝，也或者源于懵懂，不懂得如何与异性相处所致。

“是这样的，”我盯着她看了一会，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说道，“我不反对你们同学间正常的交往，读书时的同学友谊是值得保留终生的珍贵。如果你没忘记的话，周一晚上，我在开全校学生会的时候，就说过此时。我反对的是男女生之间那种不正常的交往——我当时还说，尽管你们不同级不同班，但都如同亲兄弟亲姐妹般的存在。如果想让你们同学的情谊保持长久，就不要轻易改变友谊的属性。但凡意识正常，是不会跟自己的姐姐妹妹搞暧昧的；更何况谁也不想留让自己宝贵的初中时光，成为多年之后同学嘴里的戏谑谈资。对吧？”

“嗯……”

“还有一点我必须向你提出警告！”

她又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眼珠转动几下，又低下头去了。

“文物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很难搞到手。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女生，不懂得甄别，不懂得拒绝，不懂得理性思考问题，只要男生一追就连忙答应，高兴地与之相处，这女生可要当心，很容易成为别人手中得之容易，丢之随便的器物。得不到尊重，弃之如敝履。”

王的妈妈一直望着王的侧脸，悄无声息。但我能感觉得到，她的思绪并没有闲着。她记住了我此前对她的建议，依然保持微笑的表情，尽管那微笑时不时有些僵硬。

“我想给你的建议，其实已经说得很直白了：我不想让你成为一个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与你走得很近的女生，希望你懂得拒绝，懂得理性思考问题。更重要的，除了现在年纪小不适合搞那些为家长、老师所禁止的事情外，还有一个层次尚浅的问题。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围着自己的同学打转，那她的圈子永远也走不出与自己齐平的水准。少了追求，少了进步的人生，很容易成为一潭死水。短期的融洽过后，恐怕会成为无尽的无奈和潜意识里的残忍……”

担心她听不懂，我又进一步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在一个人心理年龄成熟之前，不能搞所谓的‘捷足先登’，忙着去做成年人才做的事。最大的可能是，你们目前的交往，或许真的存在纯真友谊，但毕竟太过于密切，也怪不得家长、老师往那方面去想——我是情愿相信你们之间是同学情谊，但又有什么用呢？非但家长、老师不会如我所想，你的同学们也不会没发现，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可都替你们记着呢。”

“老师说得真好，”王的妈妈终于瞅准时机插了一句，“你一定要听老师的话。”

“嗯……”王应声，眼睑依旧垂着。倒是她的妈妈好像心里已经有些着急的情绪。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是时候摆出我对王的建议了，于是说道：“我分析过与你交往密切的那几名男生，不是我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若依学习成绩而论，他们可都算不得优秀分子，而他们差不多都不爱学习，都不怎么遵守纪律。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难道你也是他们那种类型的人？这件事，我不想揪住不放，我更加希望你能从我的建议中找到成长的方向而不是浑浑噩噩。话说回来，我今天约你妈妈过来，是希望梳理一下你们母女之间的关系，绝不是为了告状、揭发和批评你。

“鉴于此种情况，我给你以下三条建议：第一，妈妈才是陪伴你成长的最亲的人，无论今后遇到什么事，想说什么话，第一个想到的人，就应该是她。刚才你妈妈很坦诚地说到，有些事，她处理得不妥当，有意无意地伤了你，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并且很愿意改正……”

见王的眼里立刻充盈了泪水，并且迅速滚落下来，我停了一阵后，继续说道：“现在，你妈妈就在你旁边，去跟她拉拉手吧。”

王丝毫没有犹豫，接受了我的建议，转过身，正遇见一只手微笑着伸过来，她立刻接住了。

“老师说的没错，咱是一家人，有什么难事，我们一起解决。”

我长长嘘一口气，再次把她们的注意力都拉到我这里：“第二，你是家庭里的一个很重要的成员。在妈妈面前，你是女儿，在妹妹面前，你是姐姐，某种意义上，是你们家庭里的情感联系纽带。对妈妈，要尽到为人女的责任，对妹妹，要努力形成榜样的力量。试想，一个就知道逆反的孩子，家长怎么会喜欢，一个就知道暴躁的姐姐，妹妹怎么敢亲近呢？”

王的两只手拉在一起，下意识地搓揉几下，看看我，又低头看这地面，许是在想与妈妈或者妹妹相处的画面。我想，此刻她想到的更多应该是温馨，而不是她妈妈口中的反叛。

“所以，你一定要为妹妹树立一个合格家庭成员的榜样。遇事不仅不能脾气暴躁，相反，要表现出凭借自己的才智化解矛盾的能力。这样，妹妹才能心悦诚服，才能瞧得起姐姐，依靠姐姐，敬重姐姐。

“第三，由于你精力的外露，全然没有将之放在学习上，学习成绩令人堪忧。我曾经找你谈话，就是希望你能将你的聪明才智多用于学习，取得令我满意的成绩。但事实上，你令我失望了，对吗？”

“嗯，”王两只手搓揉得更厉害，脸上显出更多的尴尬，“是的，老师。”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是全家人的希望。你妈妈终究有衰老的那一天，你妹妹也终究会长大，你们家每个人，都要为克服眼前的困境而努力，才能真正摆脱桎梏，走向光明。所以，我真心希望你能刻苦学习，将之前落下的功课，荒废了的知识补回来。回归努力学习的正途，是你父母对你的希望，更对你的前程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更重要的，你有学习好的潜质，只要改掉诸如晚自主学习期间随意下位，课间跑到别的班级教室门口大吵大嚷，作业不认真做之类的坏习惯，学习成绩想不进步都难。到那时，妈妈和妹妹一定对你高看一等，以你为傲。你所怪罪的家庭生活氛围，终于能够得到彻底的改善，这多好！”

王长长喘了一口气，在我的引导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或者燃起一种希望。她重又直直地看着我，眸子闪动间，满是活跃的青春的活力。

“还有啊，”我看一眼王的妈妈，“跟孩子一个星期不见，亲还来不及，非得因为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琐事搞得不和睦，这是何苦？王渴望你温暖的怀抱，你何尝不向往王能给你一个肩膀靠靠？我们已不再年轻，孩子已经悄然长大。无论是当妈妈的你还是作为女儿的王，都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只能立足现在展望未来，只要心存一份美好，没有过不去的沟坎，没有解决不好的麻烦。”

“好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将视线转向王，“希望你能听进去，并努力做到。那么，请告诉我，我刚才给你的三条建议吧。”

“嗯，第一，回家多做家务，与妈妈搞好关系；第二，把丢掉的时间补回来；第三……”

见王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完整，我直白地提醒道：“与妹妹保持怎样的关系来？”

“哦，对了，关心她，为她树立榜样……”

“好，太好了！”我忍不住叫好，“果然没出我所料，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能听明白我的话，记忆力还很棒。说句心里话，只要你肯努力，别人总是考第一的神话不是不可以打破。既然接受了我的建议，那么过去跟妈妈说说话，她今天专程为你而来。”

王转身走到她妈妈身边，迎面正遇见笑着迎接她的目光……待二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之后，我让王回教室继续上课去。临走，我对王说，“回去之后，把我今天找你谈话的感想写一下，下周找时间交给我。”

望着王走出屋子的背影，我对她妈妈说：“看看，多好的孩子。其实吧，不是想不出办法，而是没有了耐心。你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好好理顺好与孩子的关系，别等到将来，她去了外地读书，参加了工作，很少回家的时候才想起后悔，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

正说着，王的妈妈的电话响了。她朝我示意了之后接通了电话——是她小女儿的老师打来的。

“好了，”我顺势总结，“说了这么多，真心希望你和王的关系能好起来——其实你们母子俩关系也不是不好，只是各自的希望发生了偏离。”

“真的很感谢老师，”王的妈说，“老师不说，有些事，我还真的不会处理。听老师这么一说，明白了很多。”

“好吧，”我站起来，“快去接你的小女儿吧。”

我送她出到门外，她朝我挥挥手，走廊里想起一连串高跟鞋与地面快速撞击的响声。

重回屋里，坐下，我心头一阵轻松。

自从送走了我的2016级学生，我很少与学生家长面对面交谈。琐事缠身终于分身无术不说，心里毕竟也少了该有的耐心。总觉得，学生们有他们的班主任，大事小情，我如果管得太多，尤其直接插手班级事物，应该不太好。但出了这么大的事，久摁不下，也不能继续指望他们的班主任。即便是我出面，也不见得会立竿见影，药到病除，但努力过了，就有希望，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尽管处理这类事总是劳神费力，为了学生，为了学校倒也觉得值得。

伫立窗前，北望。两排高大的水杉掩映着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校门。望着王的妈妈修长的身影，急匆匆北去，两边的杉树也渐渐浓密得仿佛故意遮掩着什么。

今春来迟，尽管到了万物吐绿的时节，但一股寒流接着一股地侵入，让饱受寒冷肆虐的世界终于变得犹豫不决，是将憋闷了一个冬季的生的欲望尽情焕发，还是再等等，待春风果然和煦蔓延之后再做萌动的打算？

我双手插进裤兜，朝更远处望去。蓝天白云轻抚下的远山，依旧清爽得令人恍惚。刚过去的冬天，它们始终以此尊容示人，可现在已经是春天，缘何依旧麻木依旧浸淫在冬日的世界里不肯走出来？或许，它们真的在等待，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王，是一个很不错的孩子。她高挑的个子，俊秀的面容，当然是诸多男生关注的对象。但她时常忧郁的神色，又有几人在意，几人能真正看懂？

只要在学校，学生每餐我必到餐厅。徜徉在学生就餐的世界里，对我而言绝对是一种满足。作为为人师者，当然可以面对任何一名学生，只需他们稍有引我注意。在此期间，我经常看到王频繁穿梭于各个餐桌，忙着为同组的同学分发菜肴。她分餐的动作很娴熟，俨然一只快活的鸟雀。课间，我也见过她校园漫步的身影，敏捷的脚步，倏然走来，又从我的身边转瞬即逝。她的颜色里的忧郁，也只有被我喊住，询问情况的时候才显现出来，常常木讷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决定洞察她的内心世界，探寻她成为此性格的家庭，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今天，我终于做到了，应该心满意足。但我似乎更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无奈。我可以将知识大把大把地传授给学生，可以不厌其烦地修正学生暴露出来的毛病，但我真正改变不了的，则是他们的家庭环境。这是作为老师最大的无奈，非但我，几乎是绝大多数老师都面临的困境。

但我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只要学生不给我闯祸；我也可以浅尝辄止，只要尽到条条框框所赋予的职责和义务，然而这，确也无法丈量，是一个虚妄的真实存在。

王的妈妈的身影越走越远，那两条细长的腿急匆匆摆动，渐渐融合在杉树及其倒影所交织起来的世界里，终于分辨不出。或许，此刻她正一门心思着急赶往小女儿的学校，接了再回来；或许也想到自己先前对大女儿的教育出现偏差的情景，有温馨的一面也有自责的可能；或许，她还在埋怨我的健谈，非得将她预留来校的时间彻底耗尽，弄得她落一个局促的处境。当然，或许还会有感激，感激我的及时介入，感激我的据实以告。尽管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工作层面，我绝对是一个不轻言放弃的人，无论面对的难题有多棘手，无论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煎熬，或者，压根就没有改善、改变的可能，我都愿意尽我所能地去解决，哪怕只是试一下，也有成功的可能。而望而却步，瞻前顾后地在意东在意西，到头来注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成功。

在我心目中同样聪颖可人的姜，她却给出了不妥实的定位，至少，她还算是一个有心计或者有主见的人。聪明从来都不是偶然的，是继承也是后天的磨练所得。但就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看似风光的女人身后，却是一把又一把的辛酸泪，实在令人扼腕。

无论如何，我真的尽心了。

我已经尽了我所能提供的所有资源，在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和她的家庭。改变是客观存在的，而不改变则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交谈中，从王的妈妈的积极反应中可以看出，她也算一个明事理，做事讲章法的人。与此同时，她也表现出处事顺滑，属于那种语不惊心不乱的心理特质，我当然希望她真的过上美满的生活，更希望在我的点拨之后，她能改弦更张，换我学生一个温馨的家庭环境。

不知道王能否在我的建议中得到更多的启示，真正转变心态，将注意力更多转移到学习上来，学有所成，至少也摒弃了各种坏毛病，变得成熟一些。但很快，我就有了处理那个被王的妈妈说成是说与想严重不一的姜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