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段润华出生于1943年腊月18日,于2003年11月5日去世,享年59岁。
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一个充分活过但生命戛然而止、没来得及享受晚年天伦之乐的人,他用跌宕而丰富的经历和实际创造在这世上留下了印记。
对这个城市来说,爸爸是在一个领域既开疆拓土又深耕近二十年的主要负责人,带领团队创造性地把工作做到极致、拿到国家级荣誉是他的奋斗目标,他经手的两个领域都曾在全国推广先进经验,他是一位山东省劳动模范。
爸爸的山东省劳动模范奖章
对家人来说,他是至亲挚爱。六十年来,他以一种自己独有的精彩,在家在妻女在亲友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让我们一想起他,就会在泪光中露出笑容充满勇气。
对于我,爸爸集合了慈父恩师、忘年交、给我托底的人所有这些身份。
爸爸的身世复杂到能用一部影片来容纳:南下的高级别干部为革命抛妻弃子,爸是被送养的四个孩子中的老三。幸运的是,养父母是南下干部知根知底的下属,爸得以被当作亲生儿子养大并受到良好教育。高考前夕,爸才从好事者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同时已投奔父亲的亲大姐,从遥远的城市打听到他的地址写了信过来——他的生父已在遥远的他乡做了高官,娶了年轻漂亮的下属,而他的母亲也在不远的乡下再成家。他不告而别弃了学去寻自己的亲生母亲。
爸爸的养父、我的爷爷段惠宣
三天后回家,他和养父都感到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堵墙——有什么不一样了——可以对着随性任性的养父原来是自己应该报恩的人。
高考试卷发下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视他如己出的养母早起烙的葱油大饼,在身后军绿布书包里的微温,成绩优异的他于是做了决定:留在养父母身边,不去上大学。他一面把第二道题的答案写在第一道题上,把第三道的答案写在第二道上……一面任泪水滚滚流淌。一并舍弃的,还有初恋的诺言:大学校园里见。
爸爸的高中毕业证书
爸爸的青春意气风发。沉寂了一小段时间,养父终于默许他参军。他是北海舰队文武双全的班长,练兵第一,文化第一,不仅文笔出色,而且师从当年的名画家高源,所画《毛泽东在安源》系列油画得了满堂彩。当命运刚刚对爸爸展开前途无量的画卷时,由于生父的问题在当年是个问题,迫使他不得不退伍。
爸爸与战友、把兄弟(中间是爸爸)
回家乡学医药时,认识了后来成为爱妻的纯朴女护士,婚后先后生下了我和妹妹。人人都说家是温馨的港湾,我们家是个超大港湾:人到中年的爸爸,除了养父母,独子的他反而又多了两双父母、九个姐妹兄弟——看得一头雾水吧?失散多年互相找到的亲哥姐以及亲生父母各自再婚后的家庭成员,近二十个人,加上妈的七个姐妹兄弟,爸妈都处成了一个大家庭。想想我们家该是怎样的热闹非凡吧。
妈妈和我们姐妹俩
“父母在,不远游”,是爸用行动报答养育之恩的方式。当身世水落石出、给养父母送终后,他善待亲生父母及其伴侣,一律叫“爸、妈”,这样我和妹有了三对爷爷奶奶,爸经常带我们去看望照料乡下生活清苦的奶奶,与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妹们相亲相爱,为他们的生活事业尽力奔忙。
被弃后极尽颠沛之苦的兄长与姐姐们,并不能真正放下对亲生父母的心结,妈和我们姐妹也有微词。但爸爸总是说:“我的养父养母把我养大,恩重如山,我的亲生父母给了我生命,我同样感恩。”
爷爷把爸爸从小到大的一切档案都存得整整齐齐
当年过半百的爸爸陪亲大哥第一次踏上他真正的故里寻根——荣成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看到背风朝阳的海草房边,一个个颤颤巍巍、目光呆滞晒太阳的老年妇女,那是当年“离婚不离家”的女人,后来成为将军、指导员的前夫再也不会回来,而子女长大后为了生计都去投奔父亲了,只剩下自己五十年如一日孤单单地活着。爸对亲大哥低声说了一句沉重的话:“你忍心让咱妈过这样的日子?”那一刻,爸的亲大哥,和陪伴同行的妈和我们,对此再无芥蒂。
爸最后一次躺到病床之前,去世前两个月,安排带我们最后一次看望他九十岁的亲生父亲,撑着病体满足父亲退隐多年的谈话欲到深夜,承诺继承父亲的书、当父亲的遗嘱执行人、替他办妥几件未了事。
爸爸生父给他写的人生自我剖析
爸爸是大家庭的精神领袖。四家的兄弟姐妹们都听他的,齐心协力扶助暂时较弱的一方成为大家庭的主旋律。家对于我,印象里,就是爸一边对厨房里心甘情愿挥汗如雨的妈说着“你做菜怎么这么香,饭店做不出这个味儿”,一边把酒杯摆上饭桌,待妈端上家常美味,爸就招呼一大家子人团团坐下,大人孩子都七嘴八舌地在饭桌上发表见解。放达、乐观、健谈、幽默的爸与亲和、能干、厨艺上佳的妈一起,那二十几年,消解了多少家人的困惑、矛盾和风雨呵。
家里二十几年常来常往的还有爸的战友和好友,有的跟爸一样从政,有的行医,有的是木工、渔民、庄稼汉,有的风度俨然,有的带着一身泥巴或者机油味。在我们家,他们都会得到同等的对待,一样的一桌家常菜,一样的老白干,一样的欢声笑语。有时候,我和妹的朋友过来,爸也跟这些高中生、大学生平起平坐、打成一片,聊人生、社会和家常,喝到兴起还会跟老顽童一样抬起杠来。
爸爸的老友们
对我们姐妹,爸则鼓励我们自由地发展自己的乐趣:自小到大家里养过五只猫,最老的一只活到十六岁;爸爸有三家图书馆的借书证,书一带回来我们父女仨抢着看,小学四年级开始看《收获》、《十月》和繁体字竖版《红楼梦》,初中看史书,扩大自己的视野,感受文字的乐趣与写作的信心;寻找自己适合与喜欢的生活方式,感受周围细小事物的美感,积累内心的幸福感……整个学生时代,这些都让我这个数理化完全不过关的孩子,过得还算快乐和有尊严。妹妹感叹:“现在忙于工作应酬,亏得爱读书这一习惯,无论何时,手中书在握,万事都定了。”
我们的四口之家通常是这样:爸妈不大能见到人影儿。我成长的七十、八十年代,父母都属于单位、集体,各种运动、会议、学习、劳动,除了生病和过年那两天,根本没有休息日。我和妹小学就开始学着做家务——喂鸡、打扫、洗衣、做饭、浇菜园……自己的事自己料理。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不是没有羡慕过伙伴那些事事包办的爸妈,一直到我和妹三十左右做到单位中层,辗转在工作、家庭、社会里一个蜡烛两头烧、甘苦参半游刃尚能有余的时候,才悟到:爸妈不是赖以依靠的人,而是使依靠成为不必要的人。爸妈就这样把两个女儿推向这个世界,让我们学会了独立,经历该我们该经历的,并在这世界随机发给的卷子上努力打个好分数,他们也完成了父母之爱的最高职责。
爸充满能量地与周围的人发生自然真实地联系,让我看到:家不仅是一个能消融生活加诸的戾气,把一家人凝聚在一起对抗困难、追求共同目标的避风港,还应该是一扇门窗、一架梯子、一座桥,通出去,让家人进入一个更阔大、更多元的空间,与真实的、美好的、不断更新的事物有一个通畅的联系。家,不是以爱的名义要求每一个人都整齐划一,而是包容的,让每一个成员都能够完整地表达自我,追求生命中的美好。家人之间,比陪伴更重要的,是互为榜样,一想到彼此,心中有温暖,也有力量。
爸爸和妈妈四十不惑时
晚餐时我们一家四口聚到一起,爸妈说说白天的趣事、听听我俩的小儿女呓语,吵架哪怕大声说话都是家里一次都没发生的事情。直到爸去世后,我这个三十三岁的女儿,一页一页翻看着他的书信文件,听他不同时期的朋友哽咽说起他,才知道他跌宕一生中经历的惊涛骇浪:虽然不能回乡任干部,但一心给村里致富牵线搭桥出点子出力、自己村的人上门来有求必应;为人长官二十五年,因为不谄上、偶而媚下、损己利人而遭受的毁甚至多于誉;因为宽厚而屡屡豢养敌人,一封封匿名信每次经纪委长时间调查都纯属诬陷,需要追究责任人时,爸一句“在别的单位他更没法做了,由他去吧”就平息纷争;因为改革上新项目,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私盖公章,毕生最爱惜荣誉的他忙碌公务之余还要对簿公堂、据理力争;生前五个月,大手术化疗后第一件事,就是冒酷暑陪市领导远赴河南解决单位历史遗留问题……
我的泪水滚滚而下,这些我都没来得及知道,爸从来都没有让我们知道,回到家里的他尽管有时候很疲惫,但让我们看到的,永远是那个乐观的、弥勒一样腰身和笑容的爸爸。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在爸去世的那天,十二年前老单位的下属们,和当时他已退居二线多年的同事,会跟我们家里人一样哭成一片,甚至连互相安慰都做不到了。在人群中,我见到哭倒在同伴怀里的爸爸的女同学,她对我说:“我景仰你爸爸的时间比这里谁都长。”
“说有我在、我一直都在的男人,最值得信任的是爸爸。”这是全世界的女儿们得出的共同结论。
我的人生,在与爸爸重叠的这三十三年里,经历了六个转折点:一次专业选择迷茫、一次莫须有构陷、一次选择伴侣、一次事业归零、一次生死考验、一次事业再起步。
我从四年级到高中毕业,数学成绩一塌糊涂,但是能像父母、像书中的人物那样,体验职业带给人的成就感是我的梦想。高考是甭想了,我曾想去西藏当护理兵、去村里做人家都不愿意干的民办老师。爸爸看到我的迷茫,对高二的我说:“我看你有爱心、语文成绩好,适合当语文老师。高考考不上,就试试成人高考,大专两年后再考教师资格证。”有了这个方向,我疯了一样地补习,硬是用高分的文科弥补了不及格的数学分,考了全县第二。
十三岁时的爸爸
大学时代的我没有数学一身轻,当班干部、办校刊、模拟教学、发展其他兴趣,正当憧憬美好未来时,忽然被人罗织了一个罪名。虽然一个月后最终洗刷清白,但事后的我才从别人口中知道,爸爸作为党员领导干部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只记得妈妈的安慰和担忧的眼神,而承受了更大压力的爸爸,那一个月里还是平静的老样子。
二十岁在中学实习的时候,我在一众男孩里喜欢上一个爸爸了解的、家里有卧病在床母亲的男孩。爸并没有禁止我们来往,但严肃地跟我谈了一次,当他知道我只想平实从容地工作和生活,将来建设一个平常温暖的家,就对我说:“等更成熟一些再做决定吧,到时候爸爸支持你做适合自己的选择。”爸爸弥留的时候,眼神停留在已朝夕照料数月的半子身上,努力地朝他眨眨眼。
二十八岁的我,已经度过职场新人期,进修、入党、评职称、国家机关帮忙。正在职场游刃有余时,不料却与同事们一起面临第一批事业单位改制、人员分流到企业。政策公布会一结束,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竭力维持风度如常,爸爸一个电话打过来:“闺女等着,我去接你。”为了八年职场清零、前途茫然的女儿,快要退居二线的爸居然动用了公车,平生第一次接我回家。接下来,我从来不求人的爸爸,借检查工作名义去我的新单位转了一圈,托付道:“我的闺女不怕苦累,交给你们好好历练。”
三十一岁的我,刚刚在新职场当上中层干部时,被诊断出骨巨细胞瘤。在没有出最终结果的半个多月里,爸爸不再出去呼朋唤友打麻将了,开始更多地帮我带两岁的儿子。爷孙俩玩闹成一团,加上家里一如既往的气氛,都使我感觉一切都能平静接受。当宣布最终结果是良性的时候,爸咧开阔嘴:“我就知道,我的闺女身体好着呢。”
这时的我,哪里能想得到,我们听爸爸说这些安心的话,感到有爸爸在谈笑风生就会安如磐石,听到薄醉的爸爸跑调的美声唱法……上苍只会再给两年的时间!
爸爸去世后的第七年,妹妹被任命为家乡一个新成立经济机构的负责人,我代表单位在参加庆典仪式的人群中,看着妹妹踌躇满志地接过授牌,也将要踏上千辛万苦的开疆拓土路。我知道,此刻妹妹想的一定跟我一样:爸爸在天上看着呢,他肯定会爽朗地大笑——嘿,是我的闺女!
爸爸不到六十年的人生,喜美酒,好友人,讲信义,恨背叛,身心放松、性情率真、处世达观,爱事业爱下属爱家爱妻女爱书爱玩,雅与俗、谦逊与狂放、看破与执着、老谋深算与赤子之心一人得兼,一时苦一时乐,一时小官薄禄一时两袖清风,一时占尽风光一时吃亏上当,一时得一时失,一时输一时赢。“士为知己者死”、“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性格决定了他在仕途上终不能再前进一步,但对于我们至亲挚爱,他从头到脚都是宝。爸爸已经去世快十七年了,但在我们这里他从来不是逝者,他已经与宇宙融为一体,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生活在我们心中,生活在我们乐观向上的笑容中,生活在我们一步步向前的脚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