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今晚有没有星星,我都希望我能做梦,做豪爽的梦,做高山和高耸的梦,做关于大渡河动荡的梦。
2018年岁末,我原本并没有四川金口河之行的计划,但恰恰是这次随浦江县政府考察团一行飞越关山、穿行蜀道的扶贫经历,使我有了非同寻常的体验,对大西南和金口河有了新的认识。我的内心因大小凉山的壁立千寻而深深震撼,那些层层叠叠的无名高山一座连着一座,山下是万丈深渊,是山体切割而成的巨大峡谷,流速极快的大渡河就奔腾在这些高山峡谷之中。但是,山水的群体固然入画,在我眼里也无比壮观,可我想得最多的还是大山深处那些尚未脱贫的村民,他们世代生活在这样贫瘠恶劣的环境里日子一定不易,他们追求小康生活的梦想会比别的地方更加艰难。
眼下虽是隆冬季节,但金口河并不寒冷,相反,河水如同春潮一般欢快地奔向远方。
一
早上从乐山出发,一路向峨边而去,雨雾丝毫没有减弱我们的热情。狭窄的公路上仅够两辆车对向而行,超车很难,附近运送磷和硅原料的大型红色工程车一辆接着一辆汇入,加上其他各种车辆,形成繁忙的车流,所以一点都不感到这里的萧条。我们的车子贴着大渡河的河沿行走,这让我第一次有机会领略河的雄浑壮阔,感觉它就是一块流动的绿色璞玉,既神奇又美妙。当然,让我感到神奇而美妙的还有对岸的崇山峻岭,以及忽然间出现的那条蜿蜒于群山之间的铁路,如果不是那些保护性水泥支架的出现和偶尔见到的一两列火车穿出山洞,一时半会还真不知道那里还有一条钢铁动脉在强劲有力地向前延伸——它就是中国大西南有名的成昆铁路。我实在无法想象,当年英勇的铁道兵是如何用钻、锤、钎、炮,生生挖掘出一个又一个洞体,让火车稳稳通过的。据说最多时,整个成昆铁路沿线工地,铁道兵和民工共有三十五六万人在一起奋战,那是何等壮观的一种场景。后来在金口大峡谷腹地、全国唯一一座以铁道兵为纪念主题的历史博物馆里目睹了1100余件历史文物,看到了诸多关于铁道老兵的珍贵历史照片,以及建造铁路时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品、书籍、证章、影像等,真实再现了那段峥嵘岁月。其实,金口河在公路建设史上同样有着光荣的过去,早在抗日战争时期,粤汉铁路被日军切断后,国际通道滇缅公路运送的战略物资难以运抵重庆。为了打通四川通往缅甸的国际公路,1939年,国民政府决定在西康省境内修筑连接川康的乐西公路(乐山至西昌),使之成为抗战时期的一条运输大动脉。当时,海拔2800多米的蓑衣岭是全线工程最艰巨、气候环境最恶劣、施工条件最艰苦、粮食药品补给最困难的一段,这里大部分时间雨雾缭绕或者冰天雪地,施工人员在此施工须常年穿着蓑衣,“蓑衣岭”由此而得名并延续至今,仅此路段伤亡的民工就达3000多人,为中华民族救亡图存并最终取得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到达金口河后,我才知道今晚就入住在大渡河畔。推窗望去,静穆庄严的高山近在咫尺,大渡河水喧哗不停,宽阔的河床上正流淌着青碧的河水。入夜了,哗哗的大渡河水依然不绝于耳,我仿佛枕河而眠,脑子里充满了对大自然伟力的想象,兴奋得夜不能寐。
二
从2017年开始,浦江县委县政府积极响应习总书记提出的“到2020年,中国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任何一个地区、任何一个民族都不能落下”的号召,按照浙江省委省政府的统一部署,按下启动键,与四川省乐山市金口河区结成东西部扶贫协作对子。紧接着,两地精心谋划精准发力,在产业、资金、人才、劳务、社会帮扶等方面开展多层次、宽领域扶贫协作,浦江的机关干部、企业老板、学校教师、医护人员络绎不绝来到金口河,加入到脱贫攻坚的行列,与当地干部群众一起并肩作战。浦江与金口河的结对帮扶,既在添砖又在加瓦,无疑是东西部扶贫协作走向共同富裕的一个缩影。随着扶贫协作工作向纵深推进,这个远在两千公里外的金口河的名字在浦江人心目中渐渐耳熟能详。
此刻,金口河脱贫攻坚战正擂响战鼓进入最后冲刺阶段。
中国历史上,从先秦《周礼》“荒政十二策”,到南宋《救荒活民书》,再到清代《荒政辑要》,虽然对“贫不能自存者”政府也提供相应救助,并调动社会民间力量参与扶贫,但基本停留在“赈贷、平粜、蠲减、鬻爵、移民”上,如“极贫赈米,次贫赈钱,稍贫转贷”,重在解决不时之需。人民日报社原社长邓拓曾专门撰写《中国救荒史》一书,可以称得上这方面的扛鼎之作。但如果就其先进性、系统性、长效性、广泛性、立体性来说,均无法与今天国家的东西部扶贫战略相提并论,这也充分体现了当今为政者以人民为中心的治国理念和政治责任、政治担当。据资料,自秦汉以来一直到解放后,金口河或属峨眉,或隶罗目,或归峨边,均没有独立设县。相传,秦惠王灭巴蜀之后,就把原来黄河流域泾水的百姓迁来青衣江、大渡河,其中的一部分移民沿河定居在现金口河一带。后来朝廷为安抚这些移民的思乡之情,就把这里叫做“泾水之口”,以后逐渐演变为今天的名字。泾水发源于宁夏,经甘肃、陕西后,流入渭河,属黄河的支流,《诗经·邶风》中就已出现“泾以渭浊,湜湜其止”的句子,泾水一名历史悠久。到唐宋时期,统治者在峨边和金口河一带设置关隘,沿大渡河设平夷堡、归化堡和金口墩等,以防御西南夷的入侵,同时为南方丝绸之路上的客商提供便利,穿过金口河全境的阳山江(即大渡河)茶马古道就出现在那个时期,从而连接起嘉州(今乐山)和西昌。清雍正年间,朝廷在西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改土归流”,即废除土司制、实行流官制的政治改革。“改土归流”实际上是把少数民族土司管理的方式改为政府官员管理方式,加强了中央对西南一些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统治,但金口河仍属西风古道边关冷月,经济社会发展艰难迟缓举步维艰。1978年,出于地方发展需要,从峨边县划出一部分,单独设立县级金口河工农示范区,以后直接改叫金口河区,隶属乐山市管辖,其发展步伐开始随改革开放进程加快。
三
到达金口河的第二天,我们即来到高山之巅的永胜乡建设村——浦江对口援建的一个贫困村。上山公路崎岖蜿蜒,一边高山,一边悬崖,而且都是陡坡,交汇又困难,路十分难走,还要随时提防滚落的石块和泥石流,蜀道之难让我有了最直观的感受。如果不是爬行在盘山公路上,站在山下几乎看不到山上还有一条路。农户的房子全都见缝插针建在狭小的山地上,根本没有办法整齐划一,自然条件给人的生存空间非常有限。村民仅有的那点旱地作物很多种在七八十度的陡坡上,下脚都觉得困难,更不用说播种和收获了。一路上去,我们看到了已采收完成的玉米杆子在风雨中摇曳,当地人称作红苕的番薯应该已被掏挖干净,地里唯有豌豆苗和其他各种绿色蔬菜,仍顽强地保持着它们独有的贴地生长姿势,没有被恶劣的环境吓倒,就像当地韧劲十足的山民一样。
天气好像越来越寒冷,哈出的热气瞬间在车玻璃上变成雾气。昨晚山顶上下过雪,路的两边和灌木上白白的。现在外面又开始飞舞起毫无规则的雪花,而且越靠近我们要去的安置点雪越大。有几处拐弯的地方我们觉得很难通过,枝丫刮擦着车窗车背不算,上下的路仅容得下一辆车子,还形似剪刀,但开车的简师傅却轻松过去了,我后来与他开玩笑说“你真是姓简而不简单”。
建设村位于海拔1700米的山上,有3个村民小组,65户人家中光低保户就有20户,四分之一的人口没有什么生产能力,属四川省定贫困村,主要以种植茶叶、花椒和中药材为主。为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各级党委政府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村民脱贫,这些年该村先后成立香花杠农业发展中心、大瓦山云雾茶种植专业合作社、兴源养殖专业合作社、军恒花椒种植专业合作社,大力发展佛芽茶、花椒、豪猪的种植养殖。现在通过危旧房改造,17户贫困农户已住进新房,全村人喝上了干净的饮用水,老百姓欢天喜地,脸上也有了笑意。我们在村口受到了冒雪等候的村支书罗培华一行人的热情欢迎。在村茶厂,在安置点农户家里,这位51岁汉子说的话带有浓重的四川口音,对浦江县的援助帮困充满感激,眼里饱含真诚,临走时紧握着我的一双粗糙大手久久不愿松开。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
下山的路上,我在心里默默祝愿这些大山深处的乡民。无论是汉族还是彝族,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胞兄弟,一样生活在中国的这片土地上,他们只不过暂时遭遇贫困而已。相信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建设村的群众一定会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战胜各种困难,创造生活的奇迹。
在大坪村高山有机食用菌产业基地,我们看到了科技项目引领脱贫的希望和曙光。金口河宏祥菌业有限公司充分利用高山低温气候和产品错季上市优势,采取“公司+合作社+基地+贫困户+村级集体”发展模式,立足于“因地制宜保风味、绿色科技去土味、三产相融做品位”,通过网络营销模式,积极拓展市场,去年年销售达1800余万元,精准扶持贫困户223户606人,人均增收3000元。在参观完食用菌基地后,我们在其深加工食品陈列室里,品尝到了风味独特的猴菇饼干和杏鲍菇脆片。据介绍,当地正在统筹整合项目资金,撬动金融资本,强力推进重点农业项目提升,目前已建成红豆杉、乌天麻、川牛膝、食用菌和核桃等九个产业扶贫示范基地,使近两万人受益。
永和镇胜利村号称峡谷第一村,它是浦江与金口河东西部扶贫协作的另一个项目。该村地处中国十大最美峡谷之一的大渡河金口大峡谷腹地,距金口河城区10余公里,成昆铁路、306省道穿境而过。该村以前祖祖辈辈居住在悬崖峭壁之上,所有用品都得靠背篓背,生活极不方便,是当地有名的“悬崖村”。如今,我们再也看不到它原来的影子,转而成为川西一个十分漂亮的旅游村,“浦江万人工疗走进金口河”就选择这里作为一个点。新房子设计新颖美观,建造借山借势,高低错落,是四川省环境优美示范村、名副其实的省级“四好村”,村民们不但住上了好房子,过上了好日子,还养成了好习惯,形成了好风气。这样干净整洁优美的村庄,到过这里的人都竖起大拇指点赞。当晚,我们干脆就在村里的农家乐吃了顿农家饭,砣坨肉,熏辣肠,折耳根,热气腾腾的饭菜辣得开心,麻得过瘾。
四
大瓦山下的大天池,是我们这次去的另外一个点。十九世纪末,美国探险家、植物学家巴贝尔登上大瓦山后,一下被这里壮丽的景色所征服,盛赞这是“世间最具魔力的天然公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先后五次到过中国的英国植物学家、探险家威尔逊从嘉定(今乐山)出发,经过六天的艰苦跋涉到达大瓦山下的大天池后同样发出浩叹。他当年走的应该是南丝绸之路的西夷道和南夷道之间的阳山江道,因为地形险阻,这条古道没有直接穿越金口河大峡谷,而是由五池村翻大瓦山北侧蓑衣岭绕行,这虽使威尔逊错过了一次探察大峡谷壮美的机会,但让他欣赏到了大瓦山及五大池的奇特风光,威尔逊惊叹道:“从峨眉山顶望去,大瓦山就像一只巨大的诺亚方舟,船舷高耸在云中……”像大瓦山这样高海拔的平顶高山在国内堪称绝无仅有,世界上也只有位于巴西、委内瑞拉和圭亚那三国交界处的罗赖马山可以相伯仲,是世界上罕见的自然奇观,是上天赐予金口河人的巨大财富。随着旅游业的勃兴,大瓦山神秘的面纱将被掀起。
在大瓦山脚下,共有五个天然的高山冰川湖泊,分别是大天池、干池、鱼池、高梁池和小天池。其中最大的湖泊是大天池,它的海拔超出1800米,却是大瓦山五大天池中海拔最低的一个。据当地村民介绍,大天池的池水常年不满不溢,水中没有任何漂浮物。的确,我们在靠近它的时候恍如踏入仙境,不由地叹为观止。我们去的时候,正好雨雪初霁,天空中似有太阳的影子。大瓦山下的大天池周边云蒸雾绕,远山被一大片浓雾包裹着,那隘口像是有风帆鼓荡,雾的飘移速度极快,感觉时而有衣袂飘飘,时而有广袖群舞,村庄在迷雾里若隐若现,是美丽动人的仙女快要下凡了吧?仙女本应该从天上降下,但又可能从水中升起,抑或就从那隘口随浓雾登临,一时间,我们都失去了辨别能力。倏忽之间云雾散掉后,山的雄伟轮廓开始显现,白雪皑皑的山和树与它们原本的青绿红黄交杂在一起,真是好看极了,只有风过处吹皱了一池碧水。我们听任凛冽的寒风吹刮在脸上,抓拍稍纵即逝的人间仙境,或者摆出不同姿势留下最佳影像,好使自己也成为梦幻之境中的一部分。大天池就像是一处未开垦的处女地,我们离开时是那样的依依不舍,我们还没说再见就期待着与她再次相逢。
当然,仙女不可能下凡,神仙也不会降临,金口河的发展必定靠勤劳智慧充满活力的金口河人。
听说大瓦山上生长着一种粉嫩娇艳的转转花,形似车轮,学名粉被灯台报春,属报春花科。每到初夏的时候,转转花就会竞相绽放,形成一片红色的花的海洋,成为一道靓丽风景。或许,那成片好看的转转花就是金口河人脱贫致富的梦想。
追梦路上,纯朴的金口河人一刻也没有停下他们的脚步。
五
在红华公司,我们邂逅了在延风中学支教的浦江县黄宅中学女教师徐懿葶,她今年只有26岁,同行的人都叫她小徐老师。小徐老师是个乐天派,穿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很勇敢,她自愿报名远离家乡浦江来千里之外的四川金口河支教,今年教初二一个班的语文课。因为我也当过老师,难免有几分好奇。她教的班共有三十五六个学生,有汉族,也有彝族,操场上到处是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和欢乐的笑声,所以她并不感到寂寞。但是她也有小小的隐忧:这里的孩子因为种种原因,有部分不写作业不交作业,有老师说批评多了他们干脆就逃学。我鼓励她要严格要求孩子,多做点家访,多做点沟通,使家长全面了解我们这个日新月异发展变化的社会,在传授知识的同时还要培养他们学会独立思考。因为这样年龄的孩子既受传统家庭的影响,又受开放社会的引导,各种各样的生存发展方式在他们还处于懵懂阶段即已不知不觉传导给他们,并且以他们的思考判断融入未知社会。假如光靠学校而忽视家庭和社会两个至关重要的成长极,往往会事倍功半。这些大山深处的孩子并不缺乏聪明才智,完全可以得到良好的塑造,他们成长路上的诸多问题,需要我们投入比对一般孩子更多的爱去关切,就像意大利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亚米契斯所说的那样,要用爱的教育,以便使他们每一个个体都能心智健康地成长。我想,我们在扶贫济困的同时,更要扶志向、扶孩子、扶未来,让他们从小懂得只有努力才会有将来,只有奋斗才会有明天。
连日来的走访考察,促使我徘徊窗前想了很多很多,内心就像窗外的大渡河一样翻滚——关于金口河的交通,关于贫困户的脱贫,关于刚刚种下去的1.5万株浦江捐赠的黄桃苗,关于贫困家庭的孩子们的出路,关于大峡谷的旅游业等等……推窗四望,与多年前到过的近距离的金沙江相比,与上游泸定桥边的大渡河相比,眼前这条有名的河流似乎平稳了许多,安静了许多,宽厚了许多,但这只是一种错觉,或者因为俯视的原因,暂时掩盖了它的真实面目。其实,它在伟岸高峻的山体衬托下,河水依然浩荡,只是被一座又一座大坝锁住,奔腾的野性稍稍有所收敛而已,到了江城边上,河床一下变得开阔,迅速向前奔涌而去。现在虽还不是春天,但我已经从大渡河激越奔涌的河水中捕捉到了春天的汛息,坚信浦金东西部扶贫协作一定会取得骄人业绩,金口河一定会有一个光明而美好的未来,就像初夏高山上盛开的转转花一样。
祝福金口河!祝福我们伟大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