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睡不着觉,睡着的炕上在毡上铺油布,然后铺薄褥子,太硬了,腰酸了,腰酸了,旁边苦了胯部和肩膀,过了一会儿又倒下了,又腰酸了。
一炕睡了五个人 ,那只小猫咪就非要钻我的被窝。我抓住它使劲丢出去,一会儿它又蹑手蹑脚地踏在我被子上,我在被子里瞄准一个飞脚踹过去。
苗姐被我吵醒,眯开眼睛把猫抓住从脖子下塞进被窝,掖住被口继续睡。当我终于终于快睡着时,猫又来找我了……就这么折腾了一晚上。
熹微的晨光照进来,能清楚辨认出屋里的五官时,我已经明白时光一去不复还了,眼睛不争气沿下两行水来。我因为猫没睡好,全家人都因为我没睡好。
这是姑姑搬的我最不喜欢的一间租房。
布谷鸟在睡梦里一直叫啊、叫的,可是家里也没有买布谷鸟挂钟啊!这是真的鸟在叫,间隔像秒针一样整齐。我听出来是在靠马路的那一片田地头的一排瘦高个子白杨树,在南面第二三棵的树杈上,分别落了两只布谷鸟,它们正一应一和,声音不脆、有顿感。
间或有公鸡啼鸣,有人用‘然后’二字造句,他写到——公鸡下完蛋,然后出来打鸣。我听见的这只鸡可能在边下蛋边打鸣,声嘶力竭,把腔里最后的一丝气都拼老命挤出来了。
公鸡一啼天下白,什么虫子、鸟兽都醒了,黄雀丰盛的夹心早餐刚吃进肚子,我们的早餐也在茶几上摆好了。大姨家的早餐和午饭一样隆重,我们还横七竖八地睡着,滚烫的开水已经浇在茶壶里了。早餐是把家里所有的干粮都摆出来,包子、馒头、花卷、麻花、糖饼,八月十五的前后几天早点都有汤圆,养牛的那几年每天早上有酸奶和现挤的牛奶,还有奶皮,尤其jue kei泡炒米是全家人的最爱。吃不一样的早餐还可以划分为不同的阵营,家里像个中西、古今早点文化的贸易市场,相互推销、彼此看不惯。
一桌子早点没有看得上的,非要跑去小卖铺买两袋干吃面回来。小外甥用自己的零花钱又自己出去买,我们只好任由她们香臭不识。
其实最香的是烤馒头,在火炉上白胖地围烤一圈,散发出朴实且极具力量的粮食香气,大姨大姨夫都出去赶羊了,有人闻着烤焦了的面没人翻,于是从睡梦中一跃而起!
无论今天会有多么繁重的工作,我们都先吃早餐。食物能像电一样充进身体,当你吃饱了,首先拥有了力量和底气,我大姨夫吃完早点,捏起墙边的锄头,轻轻一扳,一大蓬狗草就连根拔起。拔出的草随便扔在地上,它自己就会消失,这是清晨开工的第一件活计。
三姐早起蒸了鸡蛋羹,嫩嫩滑滑黄黄的。但是只给两个外甥女吃,我才上初中就已经算在大人的行列了,不能享受到这种专门给孩子的早餐,和手把肉里的骨髓一样也轮不到我。嫩黄的鸡蛋羹中间有细碎的葱花,滴了露珠般的一颗大酱油。我三姐把两碗金黄的蛋端在茶几上,热气腾腾的光辉照映着一众早餐。
香得让人无法释怀。
我妈粗心、不耐烦,所以我自己问了方法,动手蒸鸡蛋。早上我妈烧开水的锅正好用来蒸鸡蛋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揭锅盖那鸡蛋就顿时萎了,昙花一现。口感大打折扣,浓缩的不是精华,是惩罚,我倒不是觉得它多难吃,就是觉得太少了,水灵灵大萝卜缩成了小树根,前期我烧水、找笼屉、打了十分钟鸡蛋,还守在灶前看火……总之得不偿失,再也不想望了。
周末的大早上,我妈在楼下喊我,她七点就起床和姐妹们在家里喝茶聊八卦,我妈对于周末的感觉就是,家里有了跑腿的、使唤的,有了——闲人!我天天那么早起上学她不说啥,周末我多睡一会儿床她就一眼眼都见不得了。
她一开始喊:“毛豆~毛豆~”
后来喊:“二毛豆!”
最后喊:“你!大!名!”(就是我三个字的全名)
我眼睛霍地一下睁开,听见我妈嗵嗵嗵地追上楼来了。我一下清醒得不能更清醒,连滚带爬地离开作案现场。
大年三十的早上,大院里的炮仗平均五秒响一支,睡梦中的你好容易忍受住了炮声的影响,但是紧接着一辆胆小的车又咿咿呀呀地警报了。它还没叫完,下一支炮仗又炸了,就这样连环轰炸我的睡眠。在梦与现实之间徘徊,感觉那炮捻子就在我头顶,有人拿着火机点,他也怕我也怕,我的头在枕头上来回地躲。
我家房子浅,倒是按了一面墙大的玻璃窗,又没有好窗帘,还是棚户区里盖的小二层,天亮的时候一束一束强光穿过薄窗帘能把人活活晃醒,我窗帘呢?我窗帘呢?窗帘还挂着,只是那石破天惊的天光已经势不可当了。
有一次也是半梦半醒,感觉自己是块三角玻璃砖,要做光的全反射,看见明晃晃的光线,那光就是外面初升的朝阳透过大天窗,照到我的梦里来了,我的梦为了保护睡眠设计出合情合理的桥段。
我爸早上进来给我和姐姐生炉子,太冷了,衣服全冰拔凉,家里也是寒冷如铁,我爸用铁簸箕乘了一点木头块和刨花引火,炉子轰隆隆地响,但不热,我们还在被子里继续窝着,当爸的太难了,天天要起那么早穿冰冷的衣服,给全家人挨个生炉子,还得去给厨房生火炉,还有灶火。我看见温暖使者,把我姐姐吃的一小堆瓜子橘子皮从沙发扶手上抹到手心里擎着,絮叨着:“吃完就不能扔一下吗?啊?就非要放在这里。”好像我爸昨天还是前天也说这句话了,大前天也说了,这种熟悉又反复的寻究让我又脑袋昏沉,好像还能睡个回轮觉,眼皮即将放弃挣扎的时候,听见我爸走到门口说,“你妈做好早点了,你们快点下来,不然小心挨骂的。”这句话漫不经意实则很有分量,我涣散的意识又渐渐聚拢。
我家虽然盖了一个小二楼,但是并没有什么好处,二楼一小半的空间是阳台,以为是什么安逸、舒适的休闲好去处,结果在左邻右舍之中拔尖露头的。连前排的居民站院子里,都能看见我们了,活脱脱搭了一个大戏台子。一站在阳台上,连大院里的狗都要莫名地望向你,于是所有人都匆匆进家或下楼去了。
我姐姐带姐夫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姐夫是城市人,勇于歌颂生活的美好,他早上起来忍不住站在阳台上高歌一曲,唱的还是草原金曲,邻里街坊都如音在畔,我们全家坐在一楼的小黑厨房里,不开灯,低头猛喝茶。
我妈抬起头缓解尴尬地说了一句:好女婿啊~
我看她苹果肌抽搐了一下。
天还黑着,我就已经到娟家的大门口了,冬天的清晨寒冷如铁,万籁俱静,我站在冰冻、沉默了一整夜的大铁门前,握紧拳头,使之发出最大的动静,热炕上熟睡的一家人惶急地醒来。我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娟的全名,她爸爸穿着秋裤冲出来给我开门。
我背着书包跟在娟后面,看她梳头、穿衣,洗脸,把毛巾叠成长方体擦脸,刷牙、抹擦脸油再背上小书包。然后我们一起出门,走进童年里一天又一天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