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一起走在冬天温暖的阳光里
我从北京回来的时候,陕西南部也是一片漆黑的天气。
这个冬天是近几年空气指数最差的冬天。两次到北京,两次陪不同的朋友去天安门广场,都没有见到晴朗的天,连多云都没有,天空暗的要压下来的感觉。无论是天安门,人民大会堂,还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做背景的照片,无一例外是灰蒙蒙的。然而,第一次来北京的朋友仍然很高兴、很满足的样子,把照片发在微信圈子里了。在北京的时候就想,回到陕南,回到故乡,该是晴天丽日,暖风和煦的景象。火车在夜间穿过京津,穿过中原,及至天明到了西安,穿过地下通道,到了站前广场,抬头所见的天空依然是阴云低沉。顾不上吃早点,急急忙忙赶上早班车回陕南——陕南是西北的小江南,她的风和日丽,小桥流水是冬日的关中和中原所没有的。这就是冬天吧,天上的太阳是温暖的,地里的青菜是碧绿的……
然而,现实的陕南打破了我心中的美梦。在下车的一刹那,我的梦就破碎了。陕南的天空依然和北京、和西安一样,灰蒙蒙的。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隔了窗子,就听见沙沙沙的响声。妻子说,下雪了吧。窗外是农贸市场搭的简易棚,雪落在上面响声就格外的大。心里咯噔一下,就想起老家的母亲。落满薄雪的院坝更滑,母亲站起来走在屋檐下会不会滑倒?这样下雪的天气,她是否准备了充足的柴火可烧?最最担心的是,她如果栽倒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搀扶她的人。这样想着,就再也没有了睡意,对妻子说,我一会去接母亲下来。妻子说,我早说过,冬天接母亲下来过冬,可她总说不下来。我说,这次一定要把她接来。
父亲去世后,老家就剩下母亲一个人了。本来要把母亲接来县城住的,可是母亲就是不来。一说县城生活不习惯,二说父亲才去世,她走了,父亲的魂魄回到家家里没人咋办?我知道,母亲还是走不出父亲新丧的阴影,舍不得离开父亲啊。去年春节前,接母亲来县城过春节,正月初四,母亲就嚷着要回老家,说,住在县城的家属楼里就是住进了监狱一样,出门没有邻居,下楼梯害怕崽跌倒,走到街道又怕不长眼的司机。所以,门是不能出的。大多时候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只能从窗子望出去,看楼下影子一样的人。睡在厚厚的垫子床上,母亲说,床太软,翻不过身,睡不着。我们都以为母亲的县城生活应该很幸福,不用做饭,不用做活,吃喝不愁,衣食无忧,可母亲很不习惯,很不自在,她还是愿意回到她大锅土灶,烟熏火燎的生活。每次我们动了接她下来一起生活的念头,她总是一万个不愿意,坚决地不同意。
当我把车停到老家门前,推开楼门时,才发现楼门从里边半插着。从半开的楼门望进去,厦屋的门、灶房的门,上房的大门都敞开着,喊了几声妈都没有人应。心里不免惶恐,手伸进去,试图扒开门闸,不能成功。又大声喊妈!妈!好一会儿,母亲才从上房大门出来,应道,是正娃嘛?我来了。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院坝,我一叠声说,小心点,小心点。母亲来到门前,抽开门闸。我看到母亲的右手里拿着一个葫芦瓢,瓢里是半瓢白米。我说,你弄啥啊?母亲说,我才准备做饭啊。我走进门,搀了母亲往回走,一边说,不要做饭了,我回来接你下县上去住哩。母亲说,我不去。我说,我会专门接你回来的。母亲还是说,我不去。母亲说,我这样能走到人面前吗?我发现母亲走路的右腿伸不展,左胳膊也蜷着,这样阴冷的天气没有穿棉袄。就问母亲,咋不穿棉袄?母亲说,前几天在屋后不小心跌倒了,身子骨都疼。穿棉袄不方便。我看到床头的三七片药盒,搪瓷缸里的剩水,就能想象到母亲喝药时的惨状。母亲说药是我妹妹买的,妹妹要接她去一起住,她不去。我说,谁接你你就去啊,都是儿女。母亲还是那句话,人老了,走不到别人面前来了。我说,你说的啥话?人老了,就是要儿女经管的。有啥不好的?这次我是专门来接你的。说啥也要下去和我们一起度过这个冬天。你在我们面前,我们也就放心了。晚上不操心你从炕上栽下来,白天不熬煎你有没有柴烧,有没有水用。再说,你年龄这么大了,土炕又那么高,万一晚上起夜从炕上跌下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咋办?好说歹说,母亲终于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就在我和母亲准备走时,楼门吱呀一响,妹妹推门进来了。妹妹双手提着大包小包,进门就说,看到我的车就知道我也回来了。又说她也是看到下雪担心母亲才赶回来的。我就说了接母亲去县城度过这个冬天的想法。母亲就说,她不去,是我非让她去不可,又说,我是专门来接她去县城的。看得出,母亲嘴上说她不愿意去,内心里是很得意的,很高兴很愿意的。
接母亲下来的第二天,也许是孝心感动,老天突然开了眼,阴云散去,中午的阳光很好,暖融融的。吃过午饭,陪母亲走在楼前河滨南路新建的秦唐公园。母亲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受伤使不上力,我就搀着她,漫步在步行道上,看河边的垂柳,垂柳下的一池碧水;看公园里来来往往的人,亭子里打牌的老人,步行道上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更多的是那些扎着堆子闲传的老人。冬日的阳光里,是老人的天下,这些从城市各个角落,各个鸽笼子里走出来的老人,沐浴着冬日的阳光,翻滚着过去的陈年旧事。母亲说,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要不,老胳膊老腿就没用了。我说,是啊,没事我会陪你的。我陪母亲从南门口走到东小桥,走累了,就坐到随处可坐的花坛上休息。我领母亲去公园的公共厕所,给她说墙上红色的,穿裙子的图案是女厕所,那个蓝色的穿长裤的是男厕所,又让她去女厕所看了,说我有事时会送她来门前这个河滨公园散心嗮太阳,叮咛她走累了就坐在花坛休息,想上厕所了就去我给她说的厕所方便。下午太阳偏西天气转冷,我会来接她回去。千万不要一个人横穿马路。母亲像个孩子样说,我知道了。我记住了。这个时候,我恍然回到四五十年前,我就是眼前的母亲,而母亲就是现在的我。时光荏苒,母亲不再年轻,她需要我去照顾,正如多年前我需要她去照顾一样。
我在微信圈子里发了几张陪母亲的图片,写到,这一刻能陪你走一走是我最大的幸福。陪着你,看着你满足的笑容,是这个冬天我最满意的作品。
2015.12.2
【江东璞玉】本名吴琼(1966——),男,曾用笔名吴銎,孤独的鱼等,陕西商洛人。小小说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精短小说研究会副会长、百花园杂志社签约作家。现客居北京。某文化出版公司图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