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有裕 来源:美篇App
新搬来的老谭家有两女一子,男孩排行老二,绰号谭老二。起初他对这个称谓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有好事者跟他说,这个绰号有点不雅,他才幡然醒悟,但已经传开了,想让人们改口谈何容易!至于为何不雅,主要是弹与谭谐音,老二一词在民间又有泛指男性生命之根的意思。有些词本来无歧义,但就怕人联想,一联想就坏了。
初来乍到,谭老二很快和街坊四邻打成一片了,他的秘密武器就是下象棋。刚开始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在葡萄下的外墙摆个擂台,与邻家老大对弈。邻家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中竟然没有一个上山下乡的,在那个年代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邻家赶上上山下乡的有次子、长女和次女,但邻家父母都摆平了,街坊们都刮目相看,嘴上说些令人佩服羡慕之类好话,其实心里早他妈的嫉妒恨了。
邻家父亲在铁西一家木制品厂工作,这点和新洋母亲的单位相像。单位下来的边角料和锯沫子成了职工的福利,人们拉回家当生火做饭的燃料。现在人装修房子剩下的东西扔都没处扔,可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破烂都是好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老百姓开门过日子的这七项必需品,柴是首项,邻家没有青山在,但也不愁没柴烧。
大规模知青上山下乡始于68年,那年不管初中高中全撵到乡下去了。之后几年政策有所松口,不像74年企业和村队挂钩后,一窝端把应届毕业生全赶到乡下去,而是四个面向,除下乡外还可以面向厂矿,这就有了留城的可能。当时掌握学生命运生杀大权的还在学校,而班主任就有决定权。留城的名额有限,留谁不留谁,貌似很为难,其实很简单,谁给好处就给谁办事呗!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就有官不打送礼的光荣传统,虽经“破四旧”的风雨雷霆,但已成民风民俗的东西遇到合适的机会就死灰复燃,给点春风就又生了。再说老师也是人啊,她也要生火做饭,用句微信上流传甚广的段子,她也要“活下去!”
最终邻家用了一带车子劈柴就买断了一个留城名额,这样的投入与产出实在令人乍舌,也可见那时人们的胃口也确实小,给个鸡毛真可当令箭,不用给阳光,给点月光就灿烂,还带着一点浪漫。其实也没啥大惊小怪的,过着每人每月半斤肉三两油的日子,一苦苦了十来年,真要是给个猪头,那不得吃坏肚子,拉得流油,还要啥自行车啊!
谭老二与邻家老大经常下棋,可谓棋逢对手,嘴遇口才。我和新洋常蹲在旁边看,我是看热闹,新洋看门道,有时还能帮邻家老大支个一招两招的。
但邻家老大有点自负,输了也是心服口不服,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他性子急,脾气倔,用老百姓的话说脸酸。一次新洋看他形势危险,情急之下动手帮他走了一步,他嘴不啷叽地说:“小崽子你懂啥,那凉快那待着去。”弄得新洋很没面子,叨咕一句,“你这臭棋篓子在家眯着吧,还敢跟谭二哥下。”我瞅了新洋一眼,他把话到嘴边的谭老二改口叫谭二哥,既尊重了谭老二,也拉近了关系,一举两得,说明新洋很机灵。一声二哥不白叫,谭老二马上劝道,“你跟孩子叽咕啥,只有新洋这招你才能起死回生。”谭老二光顾相劝了,一走神拿起车就想吃对方的炮,意识到不对又要退回来,邻家老大不干了,非要让对方吃炮,他只好用马踹车。棋品看人品。谭老二说:“你这人太爱斤斤计较了,我这棋子还没落地呢。”
写到这儿,忽然想起奶奶说的一件事。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真不够吃啊!即使早吃稀,午吃干,晚上瓜菜带,有时也接不上溜。据说,榆树钱儿树叶子都被搂光了。邻家老大48年底出生,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特别能吃。即便父母紧着孩子们吃,但吃不饱的情况还是时常发生。
当时的粮食供应是依据年龄设定的,每长一岁增加二斤,作为老大他每月的粮食定量自然比弟弟妹妹多一些,他觉得弟弟妹妹吃了他的定量,他吃亏了,便跟父母提出自己单独过。
父母很生气,但为了教育他就同意了。古语讲,争之不足,让之有余。跟父母在一起哪有亏吃,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结果吃到二十多天时,他的粮袋子就空了。他赖在炕上不起来,母亲问你咋不去上学?“没吃饭,饿得慌,哪有力气上学啊!”“你自己的定量,自己做自己吃,咋还不够呢?”母亲揶揄地问。“没计划好,吃冒了。”老大有气无力地说道。母亲又问,“离下月还有四五天,你咋办啊!”母亲想你小子认个错,这页就翻过去了。但老大死要面子活受罪,硬拉硬说道,“还能咋办,饿着呗!”
奶奶听着他娘俩的对话,拿了个饽饽进来,劝道,“给你娘认个错,吃了饽饽快上学去吧!”老大吃了饽饽,背上书包,走到门口,才转回身不好意思对母亲说:“娘,咱还是一块吃吧!”十八岁那年,老大应征入伍,在武汉当了三年兵,那张在武汉长江大桥的端枪照片很威武,但不英俊,老大模样确实不能恭维。退役后分配到铁西一家工厂当了工人。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老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年头虽然提倡男女自由恋爱,但真正自己相好谈成的不多,大多数情况还是经介绍人介绍,介绍人择一处见面的地方,然后再单独询问男女方意见,双方都满意对方,剩下的就由双方自行安排约会了。若双方都没看上对方,也简单一拍两散,万事大吉。出现一方同意,一方犹豫的情况,就全看介绍人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了。
那年代可不像现在,女青年的择偶标准一是军人,这和毛主席说全国学人民解放军不无关系;二是工人,这和最高指示工人阶级能够领导一切不无关系。当时讲根红苗正,成分很重要,而且前途无量,还要有党票。若具备了这些条件,即便你是个穷光蛋,家里穷得叮当响,好姑娘大美女也会趋之若鹜的。
虽然老大没有入党,但毕竟参过军当过兵,择偶时也是一个重要砝码。人看三巡,女品五味。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女方没瞧上他。在婆媳、姑嫂和妯娌三者关系中,长嫂这个角色并不好当。老话有长嫂比母的说法,那得是多么贤惠贤淑的女子啊,不说打着灯笼也难找,但太阳底下也不好遇。老大的身份对他谈恋爱多少有些不利的影响。高不成低不就,悬了好长时间。老大能不急吗,但皇上不急太监急啊,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有何用,总不能有眼就是好窝头,抓一个就吃吧!
后来,有人介绍给市三建公司的一名仓库管理员。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相亲那天人们都在胡同口等着姑娘的到来。傍晚,在一陌生人的陪伴下,姑娘推着车子进了胡同,人影刚从眼前飘过,大姑娘小媳妇们就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议论开来。都说现在住楼房,邻里之间关系疏远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但那前儿关系又过于密切了,以至人们都没有了私人空间,这两个极端都与传统文化的中庸之道相悖。
这姑娘有两个优点,一是身材高,近一米七的个头,二是皮肤白净。美中不足的是脸蛋不漂亮,还遗留了不少生过青春美丽痘的痕迹,用放大镜看肯定坑坑洼洼的。老百姓有句俗语,一白遮百丑。但对这个姑娘来说,遮起来难度不小,要遮住得刮遍大白。
老大并不中意,这样的中意得多山炮啊!不奢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点老大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起码顺得过眼啊!老大心里直埋怨介绍人太没眼光,我好歹也是穿过军装的人,这么将就有点屈得慌儿。但父母催婚,主要原因是东胡同前趟房子有家要搬走,他们想把这间房子占下来,最充分的理由就是儿子结婚用。这种机会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里挑一,人们恨不得把脑袋削个尖往里钻。
最终,老大同意了这门亲事。他逢人就讲,“好看不好看能咋地,不都是那玩意儿。”他是想为自己的屈就找一个借坡下驴的理由,一时间这句话竟成了他的口头禅。究竟那玩意儿是啥玩意儿,他没说,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是后来,那玩意儿却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这事放到“谈情说爱”篇中再细说吧!
从春到秋,老大与对象相处了快半年了,基本进入了筹备结婚的时间窗口。那时,不论男人还是女人,谈恋爱处对象都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在恋爱问题上那么随便随意。
也不知邻家使了什么手段,没准又是劈柴的功劳,终于把那间房子置于自己家的名下,也算如愿以偿了。看着人家又多了一处房产,奶奶是干着急,但自己的两个孙子还小,要房的理由不充分。
街坊邻居有喜事,贺礼总是要准备的。那前儿还不时兴起给钱,大都是三五块钱的礼物,诸如面盆暖壶啊,枕巾床单啊,等等。这比“文革”期间好多了。记得69年前趟房马叔结婚,收了1一4卷毛泽东选集11套,瓷质毛主席塑像9座。为了营造喜庆气氛,毛泽东选集都用红纸包着,上面用毛笔写着贺词,那贺词也不是什么“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之类,而是祝一对新人“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或者“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等。
九一三事件后,情况有所改变,反映到结婚上就是贺礼的东西不再那么有政治色彩了,而是送些生活日用品,生活开始回归本源了。大概在70年代中期人们才开始包红包,那时包个五元就能混顿酒喝,不过那时的酒席寒酸了点,副食品还不能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资生活需求,更别提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了。当时油炸盐豆替代了花生米,一年到头也就是春节那月每人供应1斤花生,还是带壳的,平常根本见不到。
等到70年代末,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结婚份子钱也水涨船高了,一般的同事朋友关系,基本上按着“五元不上桌,十元有吃喝”这个约定成俗的惯例。那天,奶奶从惠工百货商店买回来一个沈阳搪瓷厂生产的双喜脸盆,看着特喜庆,我手指着墙壁问奶奶是给他家准备的吧,奶奶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二孙子,你写几个字。”奶奶吩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红纸,我接过红纸问写啥字啊?奶奶忖思了一会儿,说:“就写祝一对新人甜蜜幸福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甜蜜让我写成“甜密”了。我当时没发现自己的错误,奶奶不识字更不能发现。
当晚,奶奶把贺礼送过去时,刚工作不久的邻家老二阴阳怪气地对奶奶说:“万大娘,这纸上的字是有裕写的吧,他学习不挺好吗!”老二没再往下说,但奶奶意识到了什么,忙问字写错了?老二说没事,音同字不同。奶奶没念过书,但老人家小九九记得滚瓜烂熟,小前儿做算术题,我还时常问奶奶。但她一个字也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奶奶回来问我,“二孙子,你写的贺礼上的字有错字吧!”我回想一下说:“没有,就那几个字还能写错了。”奶奶将信将疑,自语道那他咋说音同字不同。我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查了字典,“奶奶对不起,我把‘甜蜜’的‘蜜’写成‘保密’的‘密’了。”
看奶奶不解,我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让奶奶看,给奶奶讲。奶奶端详了半天,说这俩字长得太像了。片刻,奶奶又语重心长地说:“二孙子,你记住了,念书人写错字是会让人瞧不起的。”
奶奶一生要强,一生刚强,邻家老二的冷嘲热讽,奶奶当时是什么心情。奶奶常说三十岁前看父敬子,三十岁后看子敬父。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孙们都有出息啊!父亲成了省劳模,奶奶倍感光荣;姑姑中专毕业本可留在沈阳,但奶奶响应国家号召,支持姑姑到边疆工作,去了齐齐哈尔。
10月2日,邻家老大的婚礼在院子里举办。在东面墙上挂了一张毛主席像,供鞠躬用。一大早胡同内外的孩子们就来看热闹,他们期待着最后的撒糖环节,我和新洋也不例外,满满地期待着。上午九点多,前来贺喜的人站满了院子。老大一身崭新的灰色人民服制服,一双新捷克式皮鞋擦的锃亮,那头微微泛黄的发似乎抹了点油,阳光一照油汪汪的。胸前戴的那朵红花,是用红色手工纸叠成的。那个年代没有婚庆服务公司,与结婚相关的用品都是人们自制的。
婚礼开始了,一年岁稍长的主持人介绍了两位新人。然后说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鞠躬,新郎新娘毕恭毕敬地深深弯下腰。向双方父母鞠躬,主持喊道。邻家老爷子和老伴儿微笑着接受了儿子儿媳的敬礼。一对新人又转身向女方父亲鞠躬。女儿完全遗传了父亲的基因,那个头那长相简直太像了。
那前儿,有一个千百年来积沿成习的惯例,就是母亲不能参加女儿的婚礼,至于为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反正祖祖辈辈就这么传下来了,仿佛是一张心灵契约,男女双方都自觉遵守,习俗的力量是强大的,几乎极少有人去触碰它。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风俗习惯也会跟着渐进和演变。
到了新世纪之初,母亲不能参加女儿婚礼的习俗被彻底颠覆了。我不知道这个习俗是怎么来的,但我却知道它是怎么没的。说起这事,母亲们还应感谢计划生育的国策。始于1979年的一对夫妻一个孩政策生下的第一批孩子,新世纪之初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儿结婚不让母亲参加,母亲们不干了,我就这一个闺女啊!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啊,将人心比自心,老皇历看不得了,太不人性化了。这一改变也契合了十六大提出的与时俱进要求。
婚礼进入尾声,来宾们陆续被安排到邻居家休息,接下来准备吃喜宴。院子里只有孩子们没走,大家心里想眼睛望,等待上演最后一个节目——撒糖。“大姐,咱家还撒糖不?”邻家二姑娘问大姐。“撒呀!你去撒吧!”二丫头抓了两把糖刚到门口,被大姐叫住,“我看看你手里的糖。”二丫头一撒手糖果掉到炕上,大姐挑走两块大虾酥,对二丫头说:“剩下的撒去吧!”
邻家两个闺女老大鬼道,老二实惠,这和她们的两个哥哥正好相反。二丫头攥着两把糖出了屋,孩子们看见她,喊了起来,“往我这扔!往我这扔!”她左手一扬,右手一撇,孩子们纷纷扑地捡糖。大家捡起糖互相看,新洋说一块大虾酥都没有,她家也太抠门了!新洋吃糖口味高,一分钱一块的硬糖不爱吃,这与他父亲在糖果厂工作不无关系吧!
同院的兆英说:“好歹你们捡的有糖纸,你看我的!”他伸开手,我俩一看他捡的是桔瓣糖,没有糖纸裹着,用现在的话说应该叫裸糖。新洋说扔了吧,别吃了。看兆英犹豫,新洋把自己捡的糖给了兆英。
当晚一对新人上炕就寝,当新娘子衣衫退去,老大惊呼道,“你身上比脸光溜多了!”新娘子嗔怪,“去你的!”顺手拉灭了灯。婚后不久,老大被单位派往陕西,支援三线建设。他有点想不通,对领导说:“我这刚结婚时间不长,能不能……”“建设三线是毛主席党中央重大战略部暑,事关国家的安全,领导让你去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应该感到光荣,革命工作和个人生活哪个重要,你不知道吗?”领导一通训斥,老大无话可说,在这些大道理面前再狡辩就是立场问题觉悟问题了。
60年代中期,中苏交恶,关系紧张,苏修百万大兵压境,战争一触即发。共和国的工业家底全在东北,战争一旦打起来,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将推迟三四十年,后果不堪设想。毛主席从战略高度规划三线建设,是高瞻远瞩的政治决断。现在网上一些文章胡说什么劳民伤财的重大失误,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政治上的幼稚病。试想一下,不是当年的三线建设,哪有现在的成飞、西飞、攀钢等一批知名军工重工企业。在整个三线建设中,东北尤其是沈阳输送了大量的矿产资源、机械设备、技术人才,是东北人的奉献付出浇筑了三线建设这座丰碑,在这场事关国家前途命运的宏大战役中,共和国长子居功至伟。
邻家老大,整束行装,告别新婚的妻子,踏上了开往西部的列车。在西部山区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