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司病患者

周末的凌晨五点，陈惠出租屋内的灯亮了，她的身影就如古老的皮影戏上的薄薄人画儿，开始在墙壁上跳舞似的活动着。

一个小时过后，与人约会的她带上了门，脚才踏上街道，整个人就像迷失在了毫无人迹的森林中一样。

早上，寒气稍重，高楼大厦全都淹没在重重的雾水中。路灯透过雾气照在地面上，一个个仿佛浴室里的淋浴喷头。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提前上班的员工，此刻，城市这个更大的办公区里很显安静，只是当她脚底的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击出第一个“咔哒”声以后，这个巨大的办公区就正式开始如往常一样，像自己所处的公司一般开始记录自己的日常行为了。

陈惠习惯地在进入路口摄像头的视角下撑起衣领，遮挡自己的面孔，脚步和手臂夸张地迈大了，滑稽地闯过了监视路况的摄像头。她不敢在十字路口的闪光灯下停留，快速跑到公交站牌下，然后钻进了一辆公交车就被车辆带走了。

她不敢坐的士，因为的士司机未免车程中感到无聊和尴尬，常常要主动找她说话，时常对自己问东问西的，有时候问她公事，有时候问她私事，这让她感到恐惧。她害怕这些人全都是公司派来的卧底，担心这些人全身上下安放着针孔摄像头和录音机。她害怕自己说错了话被对方记录下来，甚至怀疑这些人会将自己说过的话添油加醋之后，故意传播进直属上司的耳朵。要是她被那笑呵呵的脸孔和甜蜜蜜的嘴角蛊惑着放松警惕，等到晚上，自己就会在公司群中被直属上司点名批评并扣发工资。但是，公交车就不一样，她只要看准自己的目的地，然后站到站牌下，上车和逃避周围的人以后，就不用说话了。

下了车，她快速地躲到一家家店子的墙边，背贴在橱窗玻璃上，如同一只巨大的壁虎在墙上爬行，然后钻进了一家早餐厅内坐了下来。

这是她常来的早餐厅，此刻里面的人很少，来得早的也都是说着方言的本地人。

“你来得太早了！”约她见面的男友王伟推开门，瞅了瞅四周，然后看着她说道。

王伟和她的年龄相近，两人同在一个科技园区内上班，现在正如许许多多的男人追求女人一样，刚刚踏上了这条也许漫长的道路。

“对不起——”陈惠说话习惯性地开这样的道歉的头，正如面对无数顾客那毫不客气地质疑声一样，“我们会派工作人员下去给您处理的！”

“啊——”王伟听了她的话，顿了顿，弯曲的手指头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你怎么休息日还魂不守舍的，还想着工作？”

“对不起！”

“不行——我得罚你——”

陈惠听到“罚”这个字眼后，神经绷紧了，感到自己手机支付系统内的数字正不断缩小。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信用卡是不是透支了，想到今天中午将无法付费而在王伟面前丢脸，晚上将连车费也负担不起，不得不走回宿舍，想到这些时，她的双腿开始打颤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嘴巴憋屈着，眼睛膨胀着要崩出泪来了。

“罚你今天就脱单怎么样？”王伟打趣着说。

“就这样？”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瞬间感到轻松了。

“哎呦喂，怎么变得这么开放了？”

陈惠听到王伟说得这样简单，那声音中带着玩笑的成分，让她瞬间想起了公司里许许多多口是心非的人，才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

“用不了多久你就该惩罚我的对吧，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玩笑，你现在故意说得这么轻松，就是希望我放松警惕，然后晚上再找我的麻烦，这样的话我遭受到了从山顶突然掉进山谷的巨大落差打击，以后都不敢反抗你了，对吧？”陈惠心里嘀咕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公司里的HR经理，这掌控人力资源的经理经常用拖延的办法来达到员工自离的目的，还有自己那些同事，本来只是和他们聊聊天，可他们转眼间就会背着她将自己的话报告给自己的上司。

想到这些，她的心里更多了一份恐惧，怀疑自己此刻应该赶紧去写一份检讨报告才行，然后当着王伟的面说出自己的愧疚，或者干脆和王伟断了联系，可她又觉得王伟肯定会想尽办法死拖，直到将自己身上那点剩余的价值搜刮干净为止的。

她开始后悔产生恋爱的念头，感觉自己就该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待在生活中才对，就像在公司里闷在办公椅中间，渺小到很久都不容易被人发现。

“你怎么了，”王伟见她压低了眉头，好久也没有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说道，“你不高兴了，要是你不高兴的话——”

“怎么会呢，哈哈哈——”她打断了王伟的话，害怕王伟看穿了心事，瞬间换了一副脸孔，就像在与同事争吵过后，当桌边的座机电话响起了由客户手机刺激起来的铃声，她的半张脸一接触到话筒，如同一只乖顺的猫咪被主人的手不断抚摸着脑袋，不得不屈服，声音开始变得柔和。

现在，她感觉自己像是接受了公司的外派任务，正独自面对着一个等待自己服务的客户了。

“先吃点东西好了，你想吃什么？”王伟笑问着。

“什么都行！”她魂不守舍地说道。

“你不用这么拘谨的，又不是第一次和我见面了！”

王伟说着，很快就点了两份简单的早点，又坐到了椅子上。

“你知道吗，我不确定我们这样做对不对，”她忽然止住了羞怯，说道，“像我们这样，两个人聚在一起吃早餐，迟早会被我们的上司发现的。”

王伟想笑，抿着嘴，只觉得陈惠拘谨到像没恋爱过一样的：“谈恋爱也需要你们公司的许可的吗？”

她诧异地站在王伟面前，迟钝的脑袋想了想后，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是很快又止住了笑容。

“也许恋爱本就需要得到公司领导的批准才行，”她说，“不是有许许多多的女人被要求不准在办公室里恋爱，HR经理不招结婚了的女人吗，就连女人什么时候怀孕才不影响公司的运营都有规定，更何况恋爱呢！”

她不确定在外恋爱需不需要得到公司的允许，身体忍不住轻微发颤，脸上的血气因为紧张而堆积着，胀得红彤彤的，可身旁的王伟却觉得她这模样更显单纯、稚气了。

“你想得可真多，”他笑着将小蒸笼里的烧麦递给陈惠说，“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的！”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陈惠的筷子夹着那白色的烧麦心里泛着嘀咕，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公司里的人用筷子夹住了。

她想着，自己仅仅是个女人而已，要是自己恋爱都自作主张而不受公司的控制，那结婚、生孩子、养老的问题，公司里的领导们肯定会报复自己的。

陈惠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眼前正嚼着食物的王伟，然后叹了口气。在她看来，也许所有的男人都这副模样，有点吃喝就够了，像野生动物一样，根本不关心生存之外的问题。

“现在就很麻烦，要是我们结婚会怎么样呢？”她叹息般地自问着。

“结婚，”王伟听到她的问题后，抢答着，“你很着急吗？”

“啊，我只是——”她赶紧找理由解释。

“没关系的，要是你想早些结婚的话也可以的！”

陈惠愣了一会，但这痴愣让王伟误以为他的话很受陈惠感动呢！

陈惠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坐在上司的办公室里，餐厅里走来走去的人正如许许多多的同事正冲着自己假意地微笑，释放着怀疑的眼神。当她提出自己打算结婚以后，身子被上司客套着用双掌摁在椅子里坐下来。

“她会怎么说呢，”陈惠想着，“要么不允许我请假结婚，要么就让我主动离职，这样真糟糕，我敢说要是我提出结婚的想法，我的上司肯定会跟我讲一大堆的有关目前公司遭遇到的问题，将我摆在一个罪魁祸首的位置，或者对我说一大堆有关婚姻和前程相悖的问题，就算她能够满足我的要求，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想她也一定会暗示所有的同属疏远我，而且还会在疏远我的同时摆出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来，这样的场景她太熟悉了。”

她振作了精神，然后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王伟，问道：“你真的想要结婚吗？”

王伟顿了顿，取了用餐纸巾擦了擦嘴上的油渍，双手撑在椅子上，然后说道：“其实，我并不是想那么早结婚，因为呢我们都还没有确定关系呢，要是那么早结婚的话，太唐突了对吧，而且，要是两个人不是十分了解的话，不是经历一些事情就贸贸然结婚，以后也许会动不动又离婚，那对你和我都不好的！”

王伟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很快又补充道：“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当然理解，这真的是太好了！”她心想着，感觉面前的王伟简直就是自己的大救星，刹那间就拯救了自己的人生。她实在不敢想象要是王伟冲自己对点头示意，表示愿意结婚的话，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那样的话，自己需要向公司请婚假，需要度蜜月的假期，这还不算什么，要是两个人很快有了孩子的话，她还能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公司里吗？

“不——公司的领导肯定不会允许一个孕妇出现在公司里的，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孕妇什么都不干就能享受到公司福利，要是一个孕妇光坐在家里或者躺在床上就能获得工资，那不如去银行抢劫，”陈惠庆幸王伟没有打算尽快结婚的想法，虽然那不切实际，但这样的想法就不该有，“我敢说，要是我真的挺着肚子上班的话会怎么样呢，哼哼——我的上司，她自己都是个还没结婚的老女人呢，她见了我结婚、生孩子，然后腆着大肚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肯定会更加会针对我了。她会在我肚子还没有挺起来时，就找尽理由让我调岗，将我调离到远离公司总部的其他片区去工作，这些工作肯定是要我一天到晚奔波在路途上的。最后，我不得不因为身体吃不消而提出离职，这样公司可以省下一笔钱呢。我这个人呢，本身就胆小，工作中也是个受气包，万一忍不住走极端；学上个月的女同事因调岗不顺吞安眠药自杀，爸爸妈妈该哭天喊地了。即使我有幸不被调去遥远的地方上班，我的直属上司肯定也会安排一些需要长久加班的工作给我，那样我会因为劳累的身体而让腹中的胎儿流产——我敢说我的同事肯定会时刻监督我的身体，只要我结婚，他们就会一刻不停地关注我肚子的变化，然后向我的上司打小报告，一次次通过这样的行径达到自己成为上司心腹、眼线，然后升职的目的！”

想到这些，陈惠的身上冒了一阵冷汗，感叹自己躲过了一个个的劫。

“男人果然是女人人生道路上的陷阱！”她自言自语地说着。

王伟听了她的话，想着自己刚才对陈惠说的话。他看着陈惠，怀疑陈惠是在责怪自己的冷淡，就如许许多多早就过了适婚年龄却还没有结婚；但频频看着身边的朋友步入婚姻殿堂的女人一样，漫长的时间和漫长等待的男人会让女人感到焦虑。

“我——要是你愿意——我感觉吧，”他如同许许多多的男人招架不住女人多变的心思，伴随着不知所措而挤出了一道笑容，吞吞吐吐地说，“要是你想尽早结婚，我们就尽快确定恋爱关系好了，这样我们就能尽早知道我们适不适合结婚了！”

陈惠身子一颤，她听着王伟的告白，就像观看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时，最早出现的那猩红色的警告字幕开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特别是王伟脸上那礼貌又有些拘谨的笑容，更加让她感觉不到安全感了。

陈惠慢慢站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对王伟说道：“今天就这样好了，我有些事要先走了。”

她说完话，手里攥着筷子走出了餐厅，急匆匆的脚步拖着身子闯进晨风里，清爽的空气贯穿了她的脑袋，吹干了她的思绪。她感觉世界上就不该存在女人这种动物，自己也越来越不像一个女人，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赶紧回到宿舍，然后给公司领导们写一份有关恋爱的检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