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2.4.25总第1041期《中国新闻周刊》
直播间里,蹦出一个金色奖杯状的礼物,在主播老陈面前旋转,伴随着闪烁的光晕。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口气刷了333个。老陈语无伦次了,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全国、今天最大的、一个那啥吧。”这个礼物叫“嘉年华”,抖音直播间里最贵的礼物,每个得用3000元人民币购买。当晚收到的“嘉年华”共计100万元。他照例分文未取,尽数捐给了慈善机构,并公布了捐赠证书。但没人预料到,这次打赏却埋下了他告别这个直播间的伏笔。
4月8日,以“反诈警官老陈”账号风靡短视频平台的陈国平,在一条短视频中宣布辞职。他因为警察身份在短视频世界走红,以打破“次元壁”的反差效果迅速出圈,最终又被弹回现实世界。他决定脱下警服,告别“反诈警官老陈”,回归市民老陈。
2021年9月5日,河北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诈民警陈国平正在直播。图/中新
44岁的陈国平此前是河北省秦皇岛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诈中心的民警。去年9月以来,因为在短视频平台迅速出圈,收获了近750万粉丝。随后他与撒贝宁同台,被白岩松力挺,也登上了《脱口秀跨年》和《王牌对王牌》等大热的综艺节目。下班以后的直播间里,他与各种主播随机PK,有的是男扮女装的“才艺主播”,也有“孙悟空”“猪八戒”和“奥特曼”。主播们见到这身警服时突然瞬间错愕,以至于表情呆滞,观众们对这样的画面喜闻乐见,也津津有味地围观他义正辞严地发问:“你骗人了吗?”“你怎么骗人的?”
流量始终伴随着争议。压力之下,他终于在3月底提交了辞职报告。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他已经在秦皇岛的家中休息了半个多月,语气里透露着疲惫和委屈。对一些问题,他考虑了很长时间,给出最简单的回答;对另一些问题,则闭口不谈。“心情只能说是挺压抑的吧,”他说,“希望慢慢地凉下来,平稳过渡就最好。”
非议
他希望凉下来的事,是3月里的两次网暴事件。他将辞职的原因归结为这两次网暴。
第一次,3月18日,有人鼓动他与名为“柬埔寨小6”的主播连麦。这位主播身在柬埔寨,自称在当地做生意,但被很多网民质疑涉嫌搞诈骗。陈国平一如既往地用轻松的语气跟对方聊天,然后一步步套话。但后来涌来大量批评的评论,称他不应该微笑着跟对方说话,“不配当警察”。
第二次,就在一位网友连刷100万元礼物之后,他收到大量恶评,称他靠着这身警服获取了收益。那是3月27日,他与抖音平台合作进行“助力疫情防控”公益直播,包括333个“嘉年华”在内,当天一共收到近120万元打赏。4天后,他在视频中公布了打款金额、完税证明和捐赠证明,他收到平台打款约79万余元,全部捐赠给了一家基金会,数额精确到分。
“老陈终究还是变质了!”“你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网友的反馈让陈国平感到委屈,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吐沫星能淹死人,真的杀伤力很强啊。”但其实支持的声音占多数,支持的网友也自发在评论区为他辩护。
在这两次网暴里,他觉得看到了继续直播会牵连单位的苗头,毕竟他穿着警服,于是向单位提出了辞职。几天后,“反诈警官老陈”抖音账号已被更名“海港反诈中心”——这是他前单位的官方号名称,“反诈警官老陈”这个角色已不复存在,只是新账号里老陈的视频并未删去。
其实,非议并不是突然降临的,伴随着他的爆红,是非一直缠绕着他。去年,就有人举报到他的单位,理由是警察不应该直播。但对他并未造成太大影响,而今年的负面评论越发汹涌,他认为已经到了网暴的程度,严重影响到自己的情绪。
体制内民警偶然涉入另一个次元,表面的成功与光鲜之外,面临的压力是无形而又庞大的。反对的人,多是着眼于网络可能带来的经济利益。陈国平对此斩钉截铁地回击,自己不可能用这个赚钱,“我不是网红”。但在大多数人眼里,老陈确实是个网红。
“我做什么可能别人都认为是为了挣钱,觉得你靠警察(身份)出名了,出完名就想红利来了。其实他们都没看到我真正的压力,还想红利呢,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都难。”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虽然对个人而言,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他担心的是对单位造成的负面舆论。
他一直谨慎地处理着直播与供职单位的关系,希望将线上“反诈警官老陈”与线下的民警陈国平切割开。一方面,他穿着警服出镜,抖音账号是单位认证的政务号,不可避免被称为单位的代言者;而另一方面,他尽量撇开网络活动与本职工作的直接关联,只在下班后的业余时间直播,直播不纳入工作考核,也不接受来自单位内部的任何奖励。单位给予的唯一支持,就是在下班后提供一间用来直播的办公室。然而,直播与单位以及本职工作之间的关系异常微妙,把控尺度非常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
收到百万打赏那天,陈国平其实并未穿警服,可是在网民眼中,那身隐形的警服已经焊在了他的身上。他在两个账号里直播,很注意避嫌。在“反诈警官老陈”账号直播和连麦时,他身穿警服,聊天内容主要是讲解反诈知识、宣传国家反诈中心App,他会关闭打赏功能;在个人账号“老陈生活号”直播时,他穿着毛衣和西装,聊天内容更为日常,并且可以接受打赏。在一个微纪录片里,他跟一起拍摄反诈短剧的朋友聊天时分享经验,说打赏越多,越能增加直播间人气。他将每次打赏的收入都捐赠出去,并且在视频里公布账单。即便如此,也同样避免不了被质疑靠着警察身份赚钱。
交完辞职报告,他才跟爱人说起这事,爱人没有表示反对。“她觉得我以前老不着家,现在能在家多待待,也挺好。”之前,他公务繁忙,开始做直播以后,每周还有几天下班后要在单位直播到深夜,回家总是半夜12点了。后来他偶尔去各地上节目,在更大的舞台曝光,爱人也并没有感到多高兴。对于辞职,家里的老人担忧得更多,他们觉得这么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是不是犯了错被单位给开除了?但也没敢多问。
“其实这个决定是错误的,”陈国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我想终究有人要来做一些错误的决定,给后人做个警示教育或者提供经验。”至于是哪方面的警示和经验,他没有解释。
流量
“2017年,领导让我领着三个人成立了反诈中队。其实啊,从人数上我们应该叫反诈小队,但是反诈小队没有气势啊,唬不住人啊。”陈国平恰到好处地顿了顿,拿捏了一下节奏,“我们得先诈一诈。”引来笑声一片,陈国平也笑出了满脸褶子。
在一家视频网站的脱口秀跨年晚会上,各行各业的人士被邀请到舞台上,每人说几分钟脱口秀。陈国平的这几分钟收到了很好的现场反馈,并没有太多外行人士初登舞台的尴尬。那是去年年底,他红光满面,主持人李诞介绍他时大喊一声:正道的光!
那时距离他走红刚刚过去3个月。他从2018年开始拍摄反诈短剧,2020年尝试直播,一开始,中规中矩的直播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仅有两三百人围观。直到去年9月1日,他在直播间连麦,与一位名叫“西厂雨化田”的主播对上了话。那位主播穿着古装,模仿电影里的西厂公公,见到穿着警服的老陈,笑容突然间凝固:“我是搞笑的,哥,我啥事儿也没犯,绝对是良民。”陈国平向“西厂雨化田”宣传了一番反诈知识后,让他也帮助宣传宣传。
没想到一炮而红。他把这次连麦剪出了5分多钟的短视频,发布到账号里,立刻“爆”了。平台发现了这条爆款,当天就联系他,又安排了一场直播,与其他主播随机PK,反复上演“打回原形”的场面,又“爆”了。两天后,他在两个短视频平台来回直播了6个小时,最高时有78万人同时在线,累计8000万人次观看。几次直播之后,账号涨粉近200万。他曾在采访中说,“(平台)可能给了一定的流量”。他的走红,撞上了直播平台的流量风口,在短视频流量增长乏力的情况下,“直播PK”的玩法为平台又续了一把火。
后来,陈国平又围观过“西厂雨化田”跟其他主播连麦,发现他确实在帮助宣传反诈,要求别的主播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我接到个大任务。让你家老铁没事儿也下载一下,好吗?”他感觉到,在娱乐效果之外,与这些不同类型的主播互动,确实能够扩大反诈的宣传面。
“我是反诈主播,请问你是什么主播”,“你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了吗?”这两句话从此成了陈国平标志性的口头禅,也一度成为网络流行语。除了专职主播,他也与明星互动,希望能够借助其庞大粉丝群,撬动反诈宣传的力量。他的宣传与国家反诈中心App的全国推广相呼应,中国警察网发文称,陈国平的网络直播助推该App下载量飙升。与陈国平走红同一时间,国家反诈中心App登上苹果应用商店下载榜首。
陈国平的走红,不仅被官方视为创新开展反诈工作的成功案例,也成为政务新媒体运营的标杆。在全国各政务部门入驻“两微一抖”(微博、微信、抖音)的风潮中,每种成功“吸粉”的操作方法,立刻会引来全国同行的移植和模仿。与陈国平偶遇之后,“西厂雨化田”又在直播间被交警、消防、工信等部门主播找上门,接下了各部门的宣传任务。然而人气必须保持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不能伤害官方部门的严肃性,一旦引发负面舆情,就会被视为“有毒”的流量。如何接住流量,并不是这些政务部门所擅长的事。
所以,质疑从走红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9月7日,有网民鼓动他与明星夫妇黄圣依、杨子连麦,当时两人正在直播带货,一开始连麦没有成功。直到网民在黄圣依、杨子直播间刷屏,杨子发现后中断带货,与陈国平连麦。直播结束后,有网民却称陈国平与黄圣依事先联系好,这是策划好的一次流量游戏。距离首次连麦仅5天之后,因为汹涌的网络评论,陈国平第一次宣布暂停直播,半个月后才回到直播间。
面对央视镜头,他当时气恼地说:“(性质)变样了!大家都以他们自己的认知来强加于我,每个人的私心欲望是不一样的,我不敢再播了。”很多网民围观的不是他的反诈工作,而是他的流量效应。白岩松在节目中对此评论说,不知道老陈是感受到了什么样的压力,但这本身是与时俱进向前走的志愿者行为,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让他继续去试、去做吧。
促使他回归直播间的,依然是解救深陷诈骗的受害者的愿望。在第一次暂停直播后归来的那晚,陈国平与一位被骗了16万元的年轻人小杨连麦,苦口婆心地劝说小杨忘记难过的事,恢复正常生活,这种经历早来比晚来强。
陈国平最初重视反诈宣传,是因为看到电信诈骗发案率高,但反诈案件很难侦破,有些是境外团伙作案,即使案子破了、人抓了,并不都能为受害人挽回损失。反诈中心刚成立时,他和同事每年大概200天在外出差,到各地银行调查取证,与诈骗嫌疑人赛跑,阻断钱款外流的渠道。然而仅凭几个人的力量,一年也破不了几起案子。看到很多受害人哭诉,他觉得,预防比什么都重要。“一场直播,哪怕只有一个人学到防诈知识,我也值。”在一部微纪录片里,他谈起这份工作最初的价值感。
有人在他的直播间自首,有人解开财产受骗的心结,他在直播间里还挽救过生命。有一次,一个小伙子打工攒了20万元,加上家里拆迁款20万元,40万全部投资被骗,绝望之下,他问陈国平:“你说我怎么死比较好?跳江?跳楼?电击?”陈国平劝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劝阻成功。
前路
辞职几天后,陈国平以“反诈达人”的身份参与黑龙江一档法治节目的视频连线,依然坐在往常直播时的灰色窗帘的背景前面,解释关于假古董诈骗的骗局。他将节目片段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配文:“老陈辞职后第一次参加活动”。就在一个月前,他穿着警服,坐在同样的位置,参加了央视“315晚会”的连线直播。除了服装和称谓,似乎没有多大变化。
但陈国平很清楚,脱下警服后,“打回原形”这种连麦效果将基本消失,个人反诈的热度能维持多久,他也不敢肯定。“不是警察了,个人做反诈更难,以后只是一部分(内容)吧,还是以正能量的东西内容为主。”他说目前平台也没有主动来讨论合作方向,“也在观望。”
在宣布辞职的短视频里,陈国平一字一顿地说,为了实现公益梦想,不让个人公益行为给单位带来更多麻烦,他决定辞职,以普通人的身份继续做反诈与公益宣传。他明白,这个决定让他放弃了鲜花和掌声,甚至也会得到更多的质疑、否定和不负责任的谩骂。这个决定也让他放弃了一个公务员的安稳生活,“如果退网了、不做了,躺在功劳本上睡大觉,我也能过着公务员一个月拿着几千块钱的日子,领导安排啥我做啥,也挺舒服的。”
但现在,他感到“委屈”“烦躁”“不服气”,生活似乎也难以回到以前。“影响自己的情绪,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反应可能看似不正常,其实都挺正常。”他回到乡下看老人、挖野菜,“不看手机看大自然”。目前,他还没接下什么新工作,只是暂时赋闲。
至于短视频中提到的公益梦想,他也坦陈,并没有太大成功的信心。脱下这身警服之后,即将迎来的新生活是什么模样,老陈心里也是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