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年底,我主动离开了工作3年多的某龙头房企,并未争取一分钱赔付。
三年来,作为项目内控,我一直在负责回款督办、退房流程处理、业绩数据统筹工作,享受着行业一贯的高薪,也承担着压力、焦躁和不安。人资询问我离职原因的时候,我无奈回复:“其实和公司无关,就是做这一行以后,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人生,想换个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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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项目内控,我大概处理了上百件退房流程。申请人的理由各不相同,但背后的无奈和不幸都大同小异。
20年,大部分房企还保持着热销的态势,公司全年销售目标也早早在11月底完成,处于“比较有钱”的状态,并没有把退房这件事卡得太严。
面对理由各不相同的退房者,处理机制是坚持劝服对方尽量不做清退,但很多客户决心坚定,带着全家姑婆孩子轮番来闹,在网上发黑帖、去政府问政平台投诉,等等。当时,房企在资本市场上游刃有余,房子退出来还能立马卖出去,对于闹个不停的客户,一般都会妥协。
到了21年,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限购、限价政策频频出台,加上疫情的反复,售楼部时不时需要关停。好几家龙头房企举步维艰,对退房手续的办理也加倍严苛起来。不但要经历漫长而琐碎的流程,一级级领导审批,还要等财务的层层划拨,往往一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
退房大军里,事业上需要资金周转的生意人居多,因家人和个人感情放弃新家的购房者,也大有人在。
他们当中有人彬彬有礼,做好了请律师介入处理的准备,有人歇斯底里,堵门、打砸、投诉,抱着“大闹几次百事成”的心态,有人卑微到尘埃里,哭泣、下跪、哀求……
买房的时候有多雀跃,退房的时候就有多苦涩。
见识了形形色色的“退房”面孔,50岁的燕子姐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在儿子小涛刚满三岁那年,老公车祸逝世。那时没有遍布角角落落的摄像头,肇事者逃逸,她没有得到任何赔偿,除了单位发了点微薄的治丧金外,再无其他。
燕子姐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好在小涛争气,大学毕业后就考编成功,进了事业单位,虽然工资不高,但贵在稳定。后来在小涛的支持下,她嫁给了开卤味店的老赵。老赵没有孩子,对燕子姐温柔体贴,做事也吃苦耐劳,三人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年好日子。
她的朋友圈充斥着小涛的生活照和卤味店的广告,很少有自己的自拍。
转眼小涛恋爱一年多,到了结婚的年龄,有了买房安家的渴望。燕子姐卖掉了自己的老房子,搬入老赵家,旧房子的房款加上小涛的存款,刚好有五十多万,一家人一起张罗着,买了我们公司一套120平的四室新房。
签约时,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一家。小涛瘦瘦高高,眉目清秀,燕子姐虽然很瘦,眼角早都爬满了鱼尾纹,但精神头很好,讲话铿锵有力,老赵微胖,慈眉善目,全程听着半路妻儿的话,只会温和地笑着附和。
小涛摇号的手气很好,优先选到了自己喜欢的户型和楼层,算起来再等一年多,新房就会交付。
变故是突然出现的。
燕子姐在开盘后的第三个月,就匆匆跑来售楼部,声泪俱下地恳求我们帮她办理退房。小涛在一年一度的体检中,查出了身患肝癌晚期。
燕子姐恳求我们尽快退房:“我和老赵都是快50的人了,小涛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我们等着这笔钱给他续命。”
同事们感叹,小涛这么年轻,怎么会一查出来就是晚期?大家打开手机百度,才了解到肝癌早期一般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即使有症状也就是腹胀、消化不良、乏力、食欲不振,很容易和普通胃病、劳累、熬夜太多等表现混淆。小涛工作繁忙,大概也没有过多留意自己身体的变化。
我们把办理退房手续的各种资料清单拿给燕子姐,让她回去先准备齐全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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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行业惯例,业主患癌退房可以申请减免违约金,但需要准备一套完整的退房申请资料——三甲医院开具的病历证明、业主银行卡、身份证、户口本、首付款收据、定购协议、特殊退房申请表,等等。
燕子姐和老赵很快带着全套资料再次出现。
我和财务同事安安心疼她的遭遇,指引她签字、按手印,填写好各种表格,这次她没有哭,只是反复握着我们的手说:“拜托你们,帮忙快点退款,小涛还在ICU里,这是他的保命钱。”
一向话不多的老赵也红了眼睛,趁燕子姐去洗手间的时候,才无奈地说道:“我们孩子就剩八九个月,现在做消融治疗,配上中药和靶向治疗,不知道还有多久。他妈妈想给他做肝移植,还要检查评估,都要花钱,求求你们给行个方便了。”
有了资料,我和安安加班启动退房流程,录入各类信息,等着一层层的领导审批。
退房流程要经过总部领导的确认,批复完毕大概要3-5天。一般情况下,领导们不会拒绝因癌退房的申请。公司之前有过因退房不及时,业主人没了,家里人就找了一堆亲戚来闹,说是因为房款没有及时退还到账,耽误了治病,张口就要求公司赔偿几十万的案例。
这个期间,燕子姐和老赵每天都来找我们问进度,时不时还带着自家的卤味,鸡爪咸香入味,牛肉鲜嫩可口。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凭着老赵的手艺,一家人肯定会越过越好。
安安不忍心拒绝他们,甚至偷偷用手机把内部流程点开给他们看,到了哪位领导,还剩几位,一个个给他们解释。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领导批完,我们把单据打包给财务,公司每个月月底才开账付款,我们和燕子姐解释还需耐心等一阵子,她点头答应,但依旧隔两天就来售楼部和我们打听是不是月底钱就一定能到账。
终于熬到开账日,燕子姐早上9点准时等在售楼部门口,但我知道,大概下午四五点后,平台财务才会把钱划拨到项目账号上,我们劝她去照顾小涛,下午再来。可她笑了笑,拒绝了,一个人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大厅里,午餐买了两个包子,快速吃完,又一动不动地坐着,守着这笔还在路上的救命钱。
下午5点多,五十多万的首付款终于到了项目账户上。我们把在大厅坐着的燕子姐请进办公室,安安对她说,只要过了5点,大额款项没办法一次性退出去,我们只能5万一笔的退,要退个十多次,请她注意手机短信提示。
燕子姐听完,什么都没说,却突然给我们跪下了,呢喃着:“谢谢,我替我儿子谢谢你们。”我和安安赶紧拉她起来,安排她坐在我们身边,开始操作系统给她退款。
每当手机响一下,她的表情就柔和一分,半个小时过去,50多万全部退完,天色渐晚,燕子姐内疚又小心地和我们告别:“谢谢你们,真的对不住害你们加班,饭都没吃。”
她匆匆离开,大概是要去医院续交ICU的费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没有她的微信,也不知道小涛后续的治疗是否顺利,只偶尔听到当初接待她的置业顾问说,燕子姐的朋友圈已经彻底停止了更新。
我常常想起她在絮叨的恳求中说过:“有人说肝癌治不好,不如把房子保住,我们老两口还有个窝,但你们没有做过母亲,你们不懂,孩子不在了我要这个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和安安在一次午餐中,又想起燕子姐,不禁感叹:“母亲为了儿子果然是愿意付出一切的。”
后来,我们越发庆幸,在21年第四季度来临之前,把几户因病需要退房的业主全部做了及时的清退流程。
21年10月,公司宣布当年销售业绩指标还远未达成,各个项目暂停办理所有原因引发的退房申请,除非销售已经找到了“下家”,退完立马找客户买入,才能特事特办。
我从各种新下发的政策内,感受到了行业寒冬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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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是在21年感恩节那天匆匆从杭州赶回长沙的。
记得8月最热的那段时间,公司热销楼盘最后一栋开售,老林在众多摇号者中手气爆棚,选中了心仪楼层里最好的一套房,门牌606特别喜庆。很少有客户一次性付清房款,所以我和安安对他的印象格外深刻。
老林大概45岁左右,已经开始微微谢顶,却还是用发蜡梳着大背头,拿一只当下流行的男款奢侈品手包,和大多数湖南中年男士一样,喜欢抽烟、嚼槟榔,和我们吹他在杭州的餐饮业务有多红火,儿子马上要去国外读书,一幅中年成功人士的做派。
没想到,我们眼中的“暴发户”却突然从杭州飞过来申请退房。
老林的退房原因和我们过往所有的案例都有所不同,他在杭州买房,被骗了500多万,妻子已经有了重度抑郁的表现,餐厅周转需要现金,儿子马上出国也要用钱,杭州现在的房子不能动,老林只能放弃长沙的房子,把原本这套给自己的“养老房”退掉。
我和安安给老林泡好茶,备好退房申请系列资料,请他说明详细原因,好去和领导申请加速处理。
老林原来是体制内的公务员,妻子在朋友开的餐厅打工,两人原本的生活并不宽裕,儿子出生后,夫妻二人就过的更加节省。
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来自一笔遗产。
老林唯一的姑姑膝下无子,在癌症的折磨中过世,把名下的房产留给了老林。姑姑的这处房产属于“老破小”,老林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卖掉它,然后置换一套新的房子。
2018年初,他们就是在这场售卖中,认识了魏姐。
魏姐出生于70年代,是杭州本地人,唯一的儿子早就被送去了加拿大读书、生活。老林回忆起第一次见面,她全身上下穿着各种名牌,保养得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讲起话来非常自信,有气场。
大概是被魏姐“杭州富婆”的外表和气质征服,老林很快就把卖房这件事委托给了她。魏姐利用手上的资源,没多久就把房子成功转手,虽然略低于市场价,老林还是通过这笔本身就不属于他的“遗产”大赚了一笔。
手续办完后,老林夫妻和魏姐并没有其他交集,仅仅是朋友圈互相点赞的关系。
直到有天,妻子突然和老林说,她从一个老板那里得知,魏姐手里有很多开发商的内部员工房,可以先买下来,等一两个月涨价了,再更名卖出去,一次能赚100多万。
老林当下挺怀疑:“赚钱哪有这么容易?”妻子却说:“你想想,姑姑的房子卖出去了,咱们本来就是要给儿子买套新房,为什么不试试?如果卖不出去,咱们就自己住也不亏。卖出去了,就说明魏姐值得信任,咱们就可以再跟她合作的呀。”
老林想了下,这么操作也没什么漏洞,就和妻子隔天拜访了魏姐。很快在她手里选购了一套三房,交足了房款,魏姐承诺,两个月内,绝对可以找到下一任买家,到时候房价涨起来,他们稳赚,而她只收几个点的中介费就行。老林想着,真卖不出去,他就自己住,谁知不到1个月,魏姐就通知老林来办手续。当初4万元/㎡的房子,现在卖到了快5万元/㎡,扣掉魏姐20多万的服务费,老林赚了60多万。
夫妻二人开心极了,刚好恰逢妻子工作的餐厅老板要撤店回老家,两人一商量,就把店面盘了下来,继续做餐饮。
虽然受疫情影响,老林的店停了大半年,但杭州疫情好转后二人把业务放在外卖上,也算起死回生,每日有稳稳的进账。后来,妻子还通过魏姐购买过一次公寓,同样也是属于“员工内部更名房”。
21年6月的时候,老林和妻子手上有了500万的现金,他们想着再找魏姐投资一把。见面的那天,魏姐开的是劳斯莱斯,比去年还要显得贵气逼人。
夫妻两人把钱打给魏姐指定的交易账号,魏姐说时间太紧,合同后补,就洋洋洒洒的手写了一张收据。照旧承诺,大概2个月内把房子转手出去,但如果老林他们愿意放的久一点,收益也会更多一些。老林当时没有意识到,这种方式赚钱的前提是——杭州的房价持续涨,哪怕涨幅不大也会稳赚。
没想到在他们交钱不久后,杭州出台了“8·5”新政,传递出三重信号:提高落户和社保门槛,精准打击投资、投机购房需求;持续参与杭州发展建设的人群,可以得到优待,共享城市红利;弄虚作假的购房者,将被严厉处罚。
外地人购房的资格被卡了,房价应声而落。魏姐此前购买的大量房源,全部“死”在手里,来不及按以往模式——用更高的价格出售。等老林得到风声跑去魏姐店里的时候,发现店面已被查封。
老林从其他投资客处得知,21年这一年,在魏姐的操持下,某个楼盘一共有1348户,去年10月底才开始交付,却有高达171套成交,换手率12.7%,诸如此类的楼盘还有好几个。而目前板块内二手房挂牌价已出现每平方米比原来跌了快2万元的大幅降价。魏姐还用一部分投资客的钱去做了其他的生意,并没有实打实的买房进来。有人说她还在澳门投了赌场,有人说她在放高利贷,大家都无从分辨真假,只知道自己的钱估计是拿不回来了。
老林说着也不禁红了眼:“我们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只是想着炒最后一次,给儿子赚点学费就不搞了。”
后来,网上关于魏姐的各种报道和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而魏姐本人已被刑事拘留。那个时候,诸多投资客已经意识到,整个房地产行业的凛冬已至,就算是在房价一直稳步增长的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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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魏姐“进去了”,但老林的日子还得继续过。
妻子因为这件事,变得郁郁寡欢,餐厅也无心经营,儿子马上出国也需要钱,老林只好马不停蹄的找我们申请退房。
我们告知他流程的步骤和审批的时效,老林表示理解,先飞回杭州安抚妻儿。
年底公司销售、回款压力很大,老林的这笔款项,虽然流程完结,财务却一直迟迟没有划账到项目账户。转眼半个月过去,期间老林虽然没有来项目现场闹事,却在家里人的指点下,投诉了市场监督局和住建局,也请了律师发函。
又过了一周,老林匆匆从杭州飞回长沙,找到我们的项目负责人说:“真的不骗你们,我老婆情绪已经不正常了。”他给我们出示了杭州某医院开具的精神鉴定书,老林的妻子已经确诊重度抑郁。
我和安安把具体情况再次汇报区域财务总,财务总回复:“目前我们的现金流已经收紧了,所有款项会优先支付工程款,保证项目正常的运转、交付。本来就是违约退房,这事儿要报总部特批,虽然,我也为他们家的情况感到遗憾。”
12月下旬,老林再次来到售楼部找到了我们,他新增很多白发,声线嘶哑地告诉我们:“我妻子已经有几次自杀倾向了,她昨天和我说,如果要不回钱,她就去跳楼。”老林给我们播放了他偷偷录制的视频,他的妻子在病房内哭得歇斯底里,一边叫骂,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身体,看得出,她已经完全奔溃了。
我和安安只好再去求财务总,大约是牵扯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死问题,最终领导暂缓了另外一笔款项的支付,这才把老林的购房款打到了林太太的账户里。
从这件事里,我察觉到公司每况日下,各类款项的支付都在受限,但在资本和道义面前,领导们还是做出了有“人情味”的抉择。
随着行业寒冬的彻底到来,从22年1月起,公司叫停了所有退房申请,无论背后有什么理由。同时,很多业主也不再敢退房,传言某些房企,清退了业主的房子再次售卖出去,可迟迟故意不打款给业主,等业主耗尽全力打赢官司强制执行,快的也要大半年,大家都怕“房财两空”。
而我反复体会到那些真正等钱救命的业主们的心酸苦涩。无数人穷其一生,背上贷款,掏空父母的积蓄,才能给把姓名印在房产局发的红本本上。档案柜里厚厚一叠的退房申请表,包裹着无数家庭背后的无奈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