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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坎坷的酒店职场路，从一线到二线

我和林晶是在读在职研究生时认识的，全班就只有我们俩是从事旅游相关行业的。当我们好不容易搞完了繁琐的论文，庆祝答辩通过时，我发现她竟然在备考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大吃一惊。

“你不是已经拿到硕士学位了吗，怎么又要考研？”我不解地问她。

“从我读旅游管理这个专业起，我就走错路了。我是一步错，步步错，才弄成今天这样。” 林晶叹了口气，对我娓娓讲述了她的故事。

算上大四的实习，林晶在酒店行业一共干了八年。从广州、东莞转到西安、北京；从餐饮部、前厅部转到销售部、人事部；从本土跳到外资；从四星跳到豪华。她一路走来，饱尝艰辛。最终，她决定裸辞，以三十多岁的“高龄”去读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同时结束了她的北漂生活。

林晶在大学时的实习酒店被学校安排在了东莞，第一个岗位是餐饮部的服务员，工作内容是端盘子、擦桌子。

“本科生也要端盘子吗？”我不解地问。

“是的，旅管专业的本科生如果进酒店餐饮部就要从服务员做起。学校教的那点理论派不上什么用场，啥都不会做，端盘子都得教。酒店是要求实操经验的。酒店行业不管你是什么学历都要从基层做起。比如餐饮部的晋升路径是：服务员——高级服务员——领班——主管——副经理——餐厅经理——餐饮部经理——总监。” 林晶向我介绍说。

“如果素质好，也可以去别的部门，比如销售、人事，但如果没做过一线服务，不懂流程，销售和人事也做不好。销售部和人事部非常难进。不过，我在实习时因为一个机会破例进了销售部。那家酒店的整个销售部办公室都没有椅子，总监让人撤走了，说销售不需要坐着。”

我问道，“做销售有发展前途，你怎么又不干了呢？”

“做销售的压力很大，要和别的酒店竞争，要和客户交朋友。在东莞实习那时候，我晚上也不能好好睡觉，每天夜幕降临以后我们就开始了忙碌，随时接电话。”林晶回忆起了她那不堪回首的东莞岁月。

“我最初实习是在餐饮部，每次销售过来都得伺候着，我就努力转到了销售部。后来发现干销售做得累死累活的，还是要听人事部的，他们就像是高高在上的衙门，那时候的我就特别渴望进人事部，后来几经努力我又跳进了人事部。

我最后工作的这家外资酒店是别人内推给我的，在酒店行业跳槽一般都是靠内推，我在这里做了整整四年。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跳进了外资酒店，也进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人事部，却还是看不到前景。薪资低，工作累心，升职无望，又在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工作，弄得心情都抑郁了。后来，我租房的房东不给我们续租了，我只能搬家，新家离公司实在太远，我那一阵子也对酒店行业失去了信心，所以就辞职了。”

林晶向我一口气讲述了她在酒店行业一路打拼、一路转岗，最终裸辞的心路历程。

02 酒店业就像一袭里面爬满了虱子的华美裘袍

我一直觉得豪华五星级酒店很像是一个魔幻球，对于宾客和普通员工能变幻出截然不同的世界。

奢华舒适的一面是给宾客的。星级酒店从宾客的视角看过去，是气派的大堂、扑鼻的香氛、舒适的房间、酒店员工精致的妆容、周到的服务... 从员工的视角看过去，是严苛的要求、糟糕的工作环境、低廉的薪水、无处安放的自尊...

林晶介绍说，“根据我们学校历年的旅管专业本科生就业统计，每届大约有不到三成去了酒店，三年后也就剩下一成还在酒店行业，从头干到尾的大都是酒店管理专业的职高生、大专生。现在的大学生都不喜欢从事酒店。这几年我们去大学开招聘宣讲会中途还得发红包，不然人都走光了。旅管专业的学生们在毕业前都忙着考人力资源管理师、考教师证，考这个考那个的，都铆足了劲等着毕业后转行呢。我做HR这几年，眼见本科生的占比越来越小。”

“那学生们为什么就这么不愿意去酒店工作呀？” 我问。

林晶说，“我觉得是酒店的工作环境不太好，所以吸引不了高学历的人才。酒店这个行业表面光鲜，实际一地鸡毛。一线员工需要三班倒。上早班没地铁，只能住宿舍，在地下室的一个大屋，上下铺，条件还不如我大学宿舍。每人只有一个床，被褥都是公用的。屋里有打呼噜的、有脚臭的，都得忍着。宿舍地方很小，员工只能去厕所借着昏暗的灯光化妆，对客区根本没地方放私人物品。二线员工大部分是不倒班的，所以，有超多的一线员工想转到二线，二线部门很难进。”

“你现在不就在二线吗？这不是挺好嘛。”我继续与林晶探讨着。

“二线的工作确实比一线强，不过二线员工只能在地下室办公，常年见不到阳光，容易心情郁闷。酒店寸土寸金，地上空间都给客房了，一层要么租给奢侈品牌做店铺，要么租给豪车行什么的，我们只能在地下室办公，同事们平时会研究什么品种的花可以在地下室养活。你知道那种心情吗？植物都需要阳光才能生长，酒店人也渴望阳光。

林晶继续说道，“这就是现在的旅管学生们都不愿意去酒店工作的一大原因。他们不愿意在地下室上班。另外，在酒店工作没有穿衣自由，穿什么衣服是不能自己做主的。冬天要穿裙子丝袜高跟鞋，夏天要穿衬衫套西服。现在的孩子普遍都不能吃苦，个性也特别强，都不喜欢酒店这种严格的管理，所以我们现在去大学招聘感觉越来越困难了。”

听过林晶的讲述，我默默无语。看来我之前对酒店行业还是了解得不够，一直认为外资五星级酒店还是不错的，比旅行社好，现在看来一行有一行的苦。林晶说，“我做销售的时候常去一些大公司，特别羡慕他们的工作环境呢。”

在聊到人事部的工作时，林晶一下子就敞开了话匣。

“在外资酒店做HR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与我之前工作过的本土酒店相比，现在这家外资酒店的管理可以说是非常规范。公司非常重视流程的合法规范，修订个员工手册都要经过工会，出个政策都要公示14天，HR要是说错一句话可能就有劳动纠纷了。打这种官司很麻烦，中国的劳动仲裁偏向劳动者，所以我们作为HR一言一语都要格外小心，不能让公司赔钱。

对上我们得陪着小心，对下也要提防着做事。酒店的员工手册是用来规范普通员工的，对高管就得拿捏着分寸，对他们不能适用规矩，但又不能坏了规矩，这其中的尺度必须拿捏好。我们的HRD对我要求很严格，我压力很大，不过严格要求确实也让我得到了成长锻炼，现在我跟公司高管沟通时的言语分寸把握比原先进步了很多。”

我不解地说，“同样是人事部，你们那里怎么压力那么大？在我的前东家旅行社，人力资源部是妥妥的大爷。工作清闲没压力，整个一个养老部门。我们业务部门每天累死累活的，我从来就没在下班时见过太阳。夏天加班严重，冬天太阳落山早。我辞职时去人事部办手续，正好赶上下班的点，这才知道原来人家4:45就收拾东西下楼准备打卡了。人事部的收入确实不如销售部，但性价比很高。”

林晶接着说，“我们不是国企，不养闲人。人力资源部人头编制少，一年也空不出几个名额来，对外招聘很谨慎，基本都要有人推荐。在外资酒店，人力资源部需要在行为规范上处处为其他部门做表率。我们的桌子上不可以放零食，不可以接私人电话，仪容仪表必须相当规范，西服上衣不能解扣子。”

最后，说到了老生常谈的薪资问题。林晶叹了口气，“我们曾经有个供应商的员工有一次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们的工资，一下子就挺起腰板了。他说，我看你们每天西装革履，化着精致的妆，好漂亮好有气质，还以为你们的工资有多高呢，感情还没我挣得多。从那天起，我感觉这个人跟我们说话时的音量都提高了。

酒店行业的成本很高，竞争激烈，所以利润比较微薄。豪华酒店表面光鲜，其实赚钱很难，所以也没法给员工开出像样的薪资。

另外，HR这份工作还有一点让我感觉难受的，可能也是我的性格使然。作为HR，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公司压低人力成本，但是每当我看到基层员工那么辛苦，薪资都已经那么低了，我是真的不忍心再想办法压榨他们了，就总是忍不住地想为他们争取权益，但同时我也知道HR的职责是要绞尽脑汁为公司压低人力成本。这种矛盾心理让我有时感觉精神很分裂。”

听过林晶的倾诉，我沉默了。突然想到张爱玲说过的一句话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里面爬满了虱子”。我本人没在酒店工作过，但我猜想酒店人的感受大概就像是穿了一件里面爬满虱子的华美长袍吧。华丽的外衣是给别人看的，而里面的虱子只有穿衣人自己知道。

03 留不下的北京，回不去的故乡，酒店人渴望的阳光

在2020年疫情肆虐的时候，林晶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生活开销，再次搬了家。北漂五年，林晶越来越远离北京的繁华。她说，“我现在住的地方除了一个地名，完全感觉不到与首都有任何瓜葛。有时候我走在街上会突然感觉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在北京这座城市打拼，得抑郁症、焦虑症的人特别多，像我们这样一无所有的北漂的生存压力实在太大了。北京，我们奋斗了这些年，也很努力地想要留下，可是我们留不下来。现在我意识到了，北京终究不属于我。”

而林晶和她老公远在西北的故乡也是回不去的。那里落后的经济业态根本就没有适合他们的工作机会。辛酸的北漂人，留不下的北京，回不去的故乡。

未来何去何从，林晶说我们考虑搬去天津。天津目前的政策是买房可以落户，这样将来孩子在天津上学，我就在天津找个工作，我老公还得留在北京挣钱，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一家人在周末团聚。没办法，天津那边的工资实在是太低了。综合考虑下来，可能也只有这条路适合我们了。这样，我们也算是安了家，为漂泊不定的北漂生涯划个句号。

“那你为什么在已经拿到了一个管理学硕士学位后又想考研读英语专业呢？” 我不解地问林晶。

“因为我考虑去天津，在看天津的招聘广告时发现管理类文职工作的薪水都好低，且每周单休，没有公积金。我一看培训机构的英语老师的待遇好太多了。通过这些年的工作经历，我越来越感觉到我这个专业一点儿也不值钱，不如有一门实实在在的技术吃香。”

我向林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觉得你没必要非要转行当英语老师，毕竟已经这个年纪了，从零起步是很难的。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干酒店了，可以学好英语跳到外企做HR。你现在的工作就是HR，现有的工作经验可以迁移过去，这不是挺好吗？”

“外企HR的门槛是很高的，能进去的一般都是一本院校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的。像薪酬福利管理这一块的专业性就非常强，做这个岗的员工大多是在本科就读人力资源管理专业，而且在毕业后也一直做相关的工作，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像我的情况，读旅游管理的半路出家做了HR，在外资酒店的人事部始终处在一个边缘的位置，很难有上升前景。总之，我是一步错，步步错，当初就不该学旅游。” 林晶的话语中带着伤感。

"我真羡慕你们读英语专业的。学语言的有一门技术，出路广。我的英语底子还不错，所以想再读个英语相关的学位改行教英语，哪怕是教幼儿园的小朋友呢，以后也能有一技傍身。以我现在的专业是完全没可能改行当英语老师的，人家一看我是旅游管理专业的就直接给我拒了。” 林晶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是在双减政策出台之前。

我总算是弄清楚了林晶想要转行的原因。不过却没想到我读的那个一向被人嘲笑为“只是一个工具”的英语专业竟然也成了被羡慕的对象，没想到在林晶的眼里我也被归类成有技术的人。

另外一个让林晶想要离开酒店行业的重要原因是她对于阳光的强烈渴望。五星级酒店一般地处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地上空间都给了客房，没法让员工在地上空间办公。

林晶说，“我在酒店行业打拼了这么多年，要说从此就彻底离开，其实我也有很多的不舍。要说酒店行业工作艰辛，现在疫情下的各行各业也都不容易，但我做梦都想搬出地下室，做梦也想体验一下那种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蓝天的感觉，做梦也想感受一下阳光照射进办公室里的滋味。

酒店行业的现实困难我能够理解，但是人类天生具有向光性，因为条件的限制常年在阴冷潮湿、通风不畅、光线昏暗的地下室居住或办公，总是感觉自己低人一等，而且长久下来对心理健康也有伤害，容易产生抑郁。”

我颇有些日子没和林晶交流了。当我再次联系她时，得知她已经在天津买房了。尽管还没交付，但是她终于有了家不用再租房的那种兴奋，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因为她已经把微信签名栏的地区改成了天津。

我真心为林晶感到高兴。我认识很多在北京买不起房的北漂人最终都选择了在天津买房落户。北漂的尽头是天津。在每一个周五的傍晚，在高速飞驰的京津城际列车上，奔波着一大批步履匆匆的常旅客，他们都是奋斗在北京、安家在天津的辛勤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