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到家乡
给陆正送葬的当天晚上,萧一哲在街头的一家排挡独自喝了一通酒,打车回到了项目部,进卧室扎床上就睡着了。
他太疲惫了,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静静地回忆几天来发生的一切。虽然这些情节已经回忆了无数次,但他依然排除不了自己的思绪。每当想到痛处,他就会不自然地发出“啊——”的一声,把脑袋在枕头上扭来扭去,一种内疚的感觉遍及全身。
很早的时候,他看过一场日本电影《血疑》,其中的男主角说过一句话:“每个人都知道灾难是可怕的,但谁也想不到灾难会在自己身边降临。”当时他觉得这句话很有哲理,所以记得很清楚,现在这句话在自己身上应验了。他想,可能是自己哪些地方有过错,老天在惩罚自己。但他想不明白,真要是那样,惩罚自己为什么要给予陆正呢?
他正胡思乱想,楼道里的喇叭突然响起来了,到吃饭的时候了,项目部广播站开始广播了。他屏住自己的呼吸,竖起耳朵听广播的内容。
广播的前奏音乐过后,喇叭里面传出了李慧慧的声音,她语调低沉地说:“大家好,今天的广播由我一个人主持,因为我的伙伴陆正——”她声音呜咽,停了一下:“去远行了。今天我给大家准备的节目,是我自己写的一首小诗《伙伴,你去了哪里?》”接着,配着沉痛的哀乐,她开始朗诵:
亲爱的伙伴
我问你
你去了哪里?
你怎么那么狠心
丢下了我们一群
最喜欢你的父兄姐弟
亲爱的伙伴
我们不怨你
知道你去追求
你心中最崇高的秘密
我们只是不停地为你祈祷
无论你的英魂漂浮到哪里
你还能像和我们在一起一样
一样地开心如意
—— ——
念到最后,她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这天中午食堂发现,起码有一半的人没有吃饭,有的来食堂听到广播转身回去了,饭菜全剩下了。
午后,有人敲萧一哲的门:“书记,书记。”他听出是食堂班长老边,没有出声。“书记,你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昨天夜里我就看见你回来了,开开门吧。”他挣扎着起身,出来把门打开,进来的是老边和两个女炊事员,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老边今年六十多岁了,长相慈眉善目。他为人忠厚热情,对项目部的每个人都很好,平时哪个人没到食堂吃饭,他都要过问一下原因。要是病了或者不舒服,就会亲自把做好的病号饭送上门。昨天夜里他值班,看见书记的灯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关闭了,知道他回来了。今天早晨、中午没看见他出来吃饭,赶紧单做了饭菜带人送上来。
萧一哲觉得身子软,就坐在了沙发上,对他们说:“谢谢你们,把饭菜端回去吧,我现在真的不想吃。”
老边两手搭在一起,躬身点头说道:“书记,哪能不吃饭啊,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难受归难受,但饭一定要吃点,。”两个女炊事员也说:“书记,吃点吧,”“书记别难受了,我们也难受,陆正那孩子多好啊,我们不知道还是您亲外甥。”说着,两个女人都捂着脸抽泣起来。萧一哲心里一阵酸楚,急忙起身进了卫生间把门锁上了。老边走到门前,敲着玻璃颤声说:“书记,不能这样,人死了不能复生了,活着的人要坚强。您看我儿子不早死了么?我还不是活着?”老边的儿子几年前出车祸死了,丢下了他老两口。萧一哲在里面扶着洗手池上的镜子,热泪再次涌了出来——
下午,他把李慧慧叫到办公室。李慧慧来时拿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对他说:“书记,这是项目部人员的捐款,交给您吧。”萧一哲接过名单一看,最少的捐500元,多是一、两千,冯立伟捐5000元,赵成功捐一万。他说:“谢谢大家的好意,这个钱不能收。他为救灾死的,死得其所,收了钱就失去了意义。你按照名单全退回去吧,就说我说的。”她坚决地说:“这个可不能听您的,这是大家的心意,您不拿我们也要送陆正家里去。”他叹气:“那你们随便吧。”
接着,他拿出一封信,说:“我最近要休息几天,可能两三天,最多一个星期,你向赵总给我请个假。我把手机关了,谁也不见,有人问你就帮我解释一下,有事儿就找张主任解决。这封信是我给公司马林书记的,抽空你亲自送到他手里。”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萧一哲只身坐飞机飞往浙江宁波。
他的祖籍,是宁波附近的一个山村。他从小没回过老家,因为没有什么直系亲属。他家是单传,爷爷是独子,父亲也是独生子。他父亲17岁离家出走,连自己的父母去世都没回过老家。在萧一哲的印象里,自己没有什么老家,因为父亲也从来没有说过。只有父亲去世,按照母亲指点,他们才找了父亲的出生地,把骨灰送回去埋葬了。老家虽然没有直系亲属,但村里人几乎都姓萧,论起来可能都是远房亲戚。因搞不清亲疏远近,他每年给父母上坟祭拜,一般都是直接去墓地,很少进到村子里面。
他父母的坟在村后一座不太高的山上,这座山是村里的公共墓地,专门用来安置村人故去亡灵的,有个不错的名字叫“龙凤山”。南方人注重祖坟风水,改革开放富裕起来之后,像盖别墅一样,家家讲究修祖坟。许多年前,老家族人给他们来信,说是要重修祖坟,让他们回来看看如何修。此事是他弟弟萧一兵回乡办理的,自己出了1万元。坟修好后,他再回乡见果然十分气派:原来的坟地上建起一间小房屋,外墙面装潢着淡黄色的瓷砖,屋顶是蓝色的琉璃瓦。从山下望去,犹如一座小庙。房屋里面供奉着他父母的墓碑,墓碑后面是一面山墙,山墙上筑成了一个一个放置骨灰的格子。死去的人骨灰放里面后,就要用水泥封死,格子门写的是黑字,记载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空格子门上是红字,写的是活人的名字,等死后装进骨灰再改成黑字。他看自己和程静怡的名字都用红漆写在那里,心里有点别扭。但看坟地的老叔告诉他没关系,说这样才能“压寿”。
萧一哲到达坟山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他先去门房看望老叔,给他送去了两瓶酒和一盒糕点。老叔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年80多岁了,独身一人,职业就是看坟地,靠葬在坟地人的亲属每年交管理费收入度日。据说他和萧一哲的父亲是小时光屁股的玩伴,是村里唯一能讲出他父亲往事的老人,所以萧一哲很尊重他,每次来都给他带些礼品。
老叔见他来很高兴,连忙招呼他坐下来喝水。他坐了片刻就要上山,老叔知道他是孝子,每次来都要在父母的坟屋里面守上一宿,就叮嘱他晚上凉,多穿点衣服。老叔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讨好地跟着他走出来。这家伙肥得浑身滚圆,他想一定是吃上坟祭品吃的。到上山时,大黄狗自觉地扭头回去了。
他上山进了坟屋,看到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他从行囊里掏出了供品——几样糕点和水果,在父母的墓碑前摆好,点燃一炷香插上,然后起身规规矩矩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头。他打开一瓶酒,把一条毛巾浸湿,细心地擦拭墓碑上面及周边的尘土,边擦边说:“爸爸、妈妈,我来看看你们,你们都知道了吧,恨我吧,恨我今天晚上就打我,用鞭子狠狠地抽我,我对不起你们。”
说实话,他不是迷信的人,对自己的父母也不是感情很深。当年他父母分别过世时,他除了出钱出力,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他觉得生生死死是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只要生前尽孝了,没必要死后哭天抹泪的。但随着岁数的增大,特别是进入五十岁之后,他对父母的思念似乎越来越强烈了,经常在梦中梦见他们出现,向他们诉说自己的伤心事,有时自己能把自己都哭醒了。他知道自己老了,因为他在书上读过一句话:一个人总是怀旧的时候,就是老了。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了。他把带来的塑料布铺开,掏出带来的食品摆在上边,用纸杯给自己倒上酒,准备开始用餐。每次祭奠父母他都是这样,在父母的墓碑前静静地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躺地上睡觉,希望在梦中和父母见面。
这时,忽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他想不是上坟的人、就是老叔给自己送什么东西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到坟屋门口,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妻子程静怡。
昨天,程静怡虽然知道萧一哲去单位了,但看他那状态有点不放心,就想晚上去单位陪他。但到单位之后,值班人说书记已经走了。她打电话关机,想他一定回家了。等回到家里,等了一宿也不见他人影,电话依然关机。她知道他从来没有串门的习惯,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朋友,那究竟去哪了呢?今天早晨,在找遍所有地方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个他可能要去的地方。她立即打电话给她机场派出所的一个学生,让查一下去宁波的飞机,看乘客有没有一个叫萧一哲的人。果然,她查出了他的去向。于是,二话没说,她立即登上了去宁波的飞机来这里找他。
见了妻子他苦笑了一下:“你还真行,能找这儿来。”她瞪他一眼说:“别忘了我是警察,到天边我都能给你抓回来。”他立即在地上铺上一条床单,招呼她坐下。她没有搭理他,从自己携带的大提包中往外掏东西,有食品、衣服、床单、蜡烛、蚊香、花露水。她把蜡烛点上,黝黑的室内亮堂起来,又点上蚊香。他想,女人就是心细,什么都能想到。
天大黑下来了,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靠着身后的墙面,前面正好对着坟屋的门,透过敞开的门洞,能看见一轮皎月悬挂在天空,但远处是一片白雾茫茫的水汽。她拿出一把刀削苹果,他看那刀吓一跳,因为足有小半尺长,问:“哪来的这刀啊?”
“下飞机买的。”
“买它干嘛啊?”
“这三更半夜的,万一有什么动静防身用。”她虽然没和他在坟屋里面过夜过,但听他描述过一个人在这里过夜,经常听到外面有动静、可能是小动物,因此就买了把长刀,晚上如果有事可用来抵挡。
“带这刀回家也不让上飞机啊?”
“那没事,明天送老叔就是了。”
俩人开始喝酒了,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在聊天中,为了不引起萧一哲的伤感,程静怡尽量岔开陆正的话题,说些他们俩过去和孩子的事情。东拉西扯地到了半夜,她打着哈欠说:“老大,我不行了,我要睡会儿了。”说完起身穿上自己的警察雨衣。她外出总带着这件雨衣,并不是为了防雨,是遇见住的地方不清洁时,就不仅不脱衣服,还穿着雨衣睡觉。她把床单铺好,身子放平,枕在他腿上,很快进入了梦乡。萧一哲喝了不少酒,加上连日的疲劳,眼皮子也支撑不住了,头一歪,躺地上也睡着了。
深夜,程静怡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了,她迅速拿起刀再听,可能是一种什么鸟在叫,声音很大,叫一声停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恐怖。她毛发悚然、心惊肉跳,想叫醒萧一哲,但见他睡得很香又于心不忍,只好攥着刀,两眼紧盯坟屋的门。她想:“这家伙胆子可真是不小啊,这样恐怖的环境,还真睡得着。”
第二天清晨,他们告别了老叔离开坟山。在返回的途中,萧一哲对程静怡说:“我这次回去可能就不干了,弄不好就要提前退休了。”
“为什么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再干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程静怡不屑地说:“山体滑坡又不是你造成的,再说那安置房不是盖完了么?”
“你不懂,我一个书记,本来就不应当直接去指挥生产,这个风头出得太糟糕了,又死了人,所有人都会这样认为,不会说原因是什么滑坡不滑坡的。”
“不会吧,我觉得马林不会这样想,别人爱说就说呗,天灾人祸谁也挡不住。再说了,有项目经理啊,他们临阵逃脱倒有理了?应当追究他的责任。”
“追不着人家的责任,责任全是我的。即使不追责任,我也不想干了,因为我觉得太丢人了,人家干一辈子都不出事,我刚干几天就死了人。”
“我觉得你太要脸面了,想的也太多,有点累。”
“我来的时候已经写了辞职书了,让人交给马林了,估计回去就批下来了。公司安排我干什么都行,不行我就申请退休算了。”
程静怡吃惊地望着他:“辞职?你有病啊?你不是说你很行么?”
萧一哲不爱听:“但事实证明我不行,那我怎么办?”她知道萧一哲又犟上了,叹口气说:“不干就不干吧,刚多挣几个月,又回去了,就这命。”
俩人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