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刀
今天和大家聊一聊,九十年代我辍学以后步入社会,干过的一些临时工。
小学毕业前,我的学习还算可以,属于中上等水平,能跟得上学习进度。可到了初中完全不在状态,靠打台球、玩儿街机懵懵懂懂地混了三年。数、理、化、英语这些学科,可以说一点儿都没学进去。各种考试全靠选择题掷骰子或bc定律得几分,不是应付就是糊弄。
到了高中,除了语文老师讲的课我能听懂,其他学科干脆就是听“天书”的存在。九三年还是九四年,我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当了“坐家”。我实在不想念书了,我也知道知识能改变命运,我也知道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种浅显的道理。可我就是不想学了,实在是学不进去,要想跟得上除非打小学毕业那天回炉另造……
自此,校园少了一位莘莘学子,社会多了一个待业青年抑或说无业游民。
待业在家的最初几天,心情愉悦中掺杂着一些失落,虽然不受早七晚六的时间束缚,但是总觉得生活中缺少点什么,尤其是家里没人的时候,被那种孤寂和没落感包裹着,让你及其不适应。吃饭的时候,看着默不作声的父母以及刚放下作业的弟弟,我端起碗筷的动作也变得不甚自然啦……
后来我整天介跑到小召牌楼下,看闲人们下象棋、打扑克、打台球混时间。日头偏西,看着第一职业高中放了学的学生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走出校门,怅然若失之情不免油然而生……
其实父母对此也很焦急,家里面一个大后生,不上学、不工作,成天出来进去的穷晃荡,时间长了邻里间那鄙夷的眼光,我都能解读出来,更别说他们啦。
奈何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既没门路又没关系,再加之正好赶上国企改革浪潮,自己尚且处于“优化组合”“下岗待业”“买断工龄”的狂风中,甚至于整个单位都风雨飘摇,更别说解决子女的就业问题了。
那年夏天,我依照政府指示,带着父亲用一双皮鞋换来的高中毕业证,去呼和浩特劳动部门,办理了一个后来证明球用没有的待业证,回家等候就业通知。
那时候大院里面住着我一个远方二姐,姐夫单位有个闲置的台球案子有意租给我,让我摆在大院门口挣点零花钱。这样我便开始有了人生中第一份“职业”——台主。由于案台质量一般,款式老旧,打的人不甚多,不过除了每月90元的租金,也能落下百二八十块。后来院里院外的人们都混熟了,这个打一盘,那个耍一把,完事儿都拍拍屁股走了,我面子浅也不好意跟人家要钱,不到三个月临时台主这职业就下岗了…….
那一年,临近中秋节,我和同样待业在家的发小老四商量,趁着节前,去货栈批发点水果零售也许是个路子。于是一人凑了50块钱,借了我二舅的一辆三轮车,开始了第二次创业之路……
清晨五点,水果货栈已是人头攒动挤挤擦擦。打听了半天,100元只够批发两件五十斤重的“黄元帅”苹果。拉着这100斤苹果我俩先找了个早点铺吃了一口,看看时间八点多,把苹果摆在料盘上,以三斤五元的价格开始沿街售卖……
由于第一次做生意,不好意思张嘴吆喝,一上午也没卖出十斤。半下午在烟厂墙底下,摆摊儿卖了二三十斤。傍晚后天色渐渐深了,剩下的货还有五十多斤,我俩才借着夜幕的遮掩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起来,直到晚上八点多回家,还有三十多斤没卖出去。接下来连续三天的雨水,没法出摊,也浇灭了我俩的创业激情。每人分了43元钱和16斤苹果,这场生意算是宣告结束……
又过了一个多月,天气渐渐冷了。某天晚上呼和浩特电视台发布了一则招聘启事,说伊利筹款1.6亿在金川建立了新厂,招聘首批工人,可持高中以上文凭去报名……
第二天我就去报了名点儿,人挺多的,大部分和我年纪相仿。报名以后,我们在钢管厂对面的一所学校听了几天课。期间牛根生也来给我们做过一次讲话,大致意思是:奶产品是朝阳行业,非常有前途有发展,新工业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等等。又拿他的经历给我们做了范例,他说既送过牛奶也坐过牢,现在身为伊利高管,和坚持奋斗、勇于拼搏的精神分不开……
一周的培训结束以后,开始考试,全员照抄通过,实习上岗。当时新厂已经建好,部分设备也已到位,正在安装调试阶段。我们这些实习工人,每天除了开会便是搞清洁啦、打氯化钙啦、搬东西啥的。别看如此,每天也得准时到位点名,那时候没有公交车,大冬天的骑自行车往金川跑,有点距离呢。我一直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一到冬天不能骑车,说不得每天早上6点钟起床,往金川步量,没俩小时去不了。后来发现老厂有个带棚儿的三蹦子,每天七点半拉小领导们去金川,正好有个空位置,自此以后我也坐专车上下班…….
坐三蹦子虽然颠簸,但比起顶着西北风骑自行车那可强多了。当时有个同事家在飞机场巴彦镇,每天骑一辆加重自行车上班,三十多公里的路又是隆冬季节,搁到现在真不敢想象。那时候达尔架村有个铁路平交道口,过了道口就是单位。这条铁路并不是干线,只是平时有车头调度、临时变道使用一下,车速都比较慢的。虽然如此,每当有车头接近,道口横杆也是早早便放下,以至于要等个五六分钟才能重新开启。由于横杆的位置比较高,一些人骑着车子一低头就能过去。某日两同事(姐弟二人)上班途经此处,正好赶上有一蒸汽车头通过,弟弟见车头速度缓慢还未接近道口,便一低头骑了过去,他姐姐跟着也往过骑,奈何过了栏杆又胆怯,索性下了车等待。此时车头已经过来,由于两者距离太近,那车头前面的清障铲挂住了她自行车的前轮,连人带车瞬间就被卷入火车腹下,人被车轮轧成了两节儿,可叹那女孩儿时年不到二十岁。事发后尸体一直停放在铁道边,盖着一床老式印花棉被,十几天才拉走。伊利还组织了捐款,我当时琢磨,这上班途中遇险应该属于工伤吧……
新厂开了以后,还没有食堂,饭菜全是老厂运过来的,做得不错。大号的铝制饭盒,半盒米饭半盒牛肉精烩菜,馒头都是油炸过的。这种量,男的们尚且吃不了,女工们就更别说了。不过也有那些个大肚货,那时候达尔架村有个占地工刚来,不知道一人一盒的规矩,他一口气吃了三饭盒,闹了个笑话,后来人们就叫他三饭盒……
新厂正式投产应该是年后了,举行了在当时来说比较隆重的仪式,自治区、市、旗、县各部门领导都来参加。还雇了一架飞机,在市里面和金川洒了不少传单(扫街的倒了霉啦)!
新厂有两个车间,雪糕车间和冰激凌车间。我因平时言语上得罪了带班长二彪子,被分在雪糕车间苦最重的刮模子组。刮模子真真儿是个体力活儿,从凝冻机里面打出来的雪糕料糊,装在重有五六十斤的模具里面,我负责用五合板儿刮平正,再将这个约七十斤的家伙,搬起一米放入冷却槽里面,一天不下四五百次之多。那时候我刚17岁,体重只有九十多斤,干一天腰酸背疼,不过好在年龄小,睡一觉就能缓过来……
当时最轻松的活儿是化验员,不少人打破头想去化验室。那时化验室的负责人叫潘刚,好像后来成了伊利董事长(一个化验员成了董事长这在任何企业也是意想不到的),他挑选了两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进了化验室。接下来人们又争抢统计员、库房管理员、会计、出纳等等,不过这些貌似都已经内定好了。俺们这些人和那些占地工,注定就是硬核受苦人……
其实对于年轻人来说,受苦并不是说吃不消,最令人接受不了的是作息时间。那时候伊利周假一天,每天工作12小时,这对于我们这些刚出校门,耍心尤炽的年轻人来说,是最接受不了的。虽说工资不低,但是受的苦不少,平日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睡觉,你刚睡醒又到点儿啦,别的一概干不成。
新厂的产品没啥创意。除了生产普通雪糕,就是把普通雪糕的原料添加点香精色素改个名字。这些名字改的也让人不明意图,比如橘子味儿的雪糕叫“摩洛哥”、香蕉味儿的叫“西班牙”、哈密瓜味儿的叫“摩纳哥”等等。这种做法显然是产品创新、研发部门的领导们肚子里面没东西,又想作出成绩接受仰视,又没有真才实学,就如同大学食堂出现西瓜炒肉丝一个道理。俗语说,讨吃子办喜事——穷凑合。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证实的,当时我们生产的雪糕冰激凌,都是真材实料,除了奶粉、黄油还有大块儿的工业用巧克力,以及白砂糖和海藻酸钠等。有的人也许会说,我们吃雪糕有时候发苦,那不是糖精放多了的缘故吗?其实那是氯化钙溶液渗透导致的。雪糕模具要放在温度为-30°的冷却槽内成型,冷却槽底部铺设有制冷的氨气管道,上面是防冻结的氯化钙溶液,雪糕模具浸泡在内,挨个推过冷却槽另一头就冻实了,这个过程中偶尔会有氯化钙液体溅入模具中,使雪糕口感变为苦涩……
新厂投产以后,人员不齐备,领导们动员在职的工人推介亲友来厂上班,我便带着发小老四和一个同学也进了厂。逐渐的员工多了起来,矛盾也随之产生。首先是派别矛盾:城里的员工和周边农村的占地工分为两派,城里派认为自己出身好、有文化、有见识、有优越感,看不起农村的占地派,城里派言语间意思是:“和这帮刚扔下锄把子的土坷垃、地圪楞混套在一起上班真丢人……”而占地派经常以身体素质为优越感嘲笑城里派,其言论主要表现:“看看乃城猴儿家,球也栾不成,100斤的白糖还两个人欤(yu)了……”为此两派经常有摩擦。城里派的班组长打压占地派的组员;占地派的小领导呵斥城里派的部下。上演了经典的工厂政治斗争……
更为深入的矛盾,来自于城里工人们和旧厂下派来的中层领导们。这些带班长和部长,多数都没啥文化,素质不高,还总以俯视的姿态盛气凌人。动不动就是:“你们咋受的了,我们以前受起来,蹭蹭的一股劲儿到下班……像你们这种腰软肚硬的受法,去了那哇能在住?”其实对于这个“受”字,我个人表示深恶痛绝,属于被动接受,被迫逢迎的意思,听起来觉得不舒服,都啥年代了,还像吃了地主的赏饭和下眼食一样没有尊严!
这些班长部长们刚愎自用,对于新厂职工们提出的意见和建议置若罔闻,甚至嗤之以鼻。记得某次班组长开会,我曾建议刮模子最好发一双橡胶手套,省的虎口处磨起的水泡破裂污染原料。带班长二彪子轻蔑地笑道:“你以后提点有水平的意见,橡胶手套不符合食品卫生安全,通不过检验。”我反问道:“外科医生做手术也戴橡胶手套呢,不比食品卫生等级高?再说了五合板刮模子,难道没有碎屑残留在原料中?五合板是化工胶粘合,很符合食品卫生检测?”这货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后来部长杨文俊打圆场道:“刮模子一直就是这种做法,没人提过用手套……”
没多久,一名女工在例行的日常手部取样化验中,发现大肠杆菌156个,被通报批评。部长杨文俊说:“掏大粪的手,顶上个这也没尽了哇!”此女工羞愤难当,辞职而去……
那年六月份,随着生产任务加重,每周一天的假期也被剥脱了。给本就每日12小时的超负荷的工作,更增添了压力,连轴转的劳作让人看不到出头之日。第一批来的城里工人们逐渐的离去,我带来的老四和同学也辞职走人了。整个车间内暗流涌动,一个夜班,城里的八个组长(包括我)带领手下的员工们,甩袖子不干了。一时间雨靴、毡袜、套袖、皮围裙,扔得满院儿都是。第二天纷纷办理了辞职手续,自此以后我再没去过那地方,后来的工资和工作服押金,都是别人帮我领取的……
那些沉淀下来的员工,都是当时我们认为,没骨气、没魄力、没血性的肚囊子货,以及那些占地工。如今二十来年过去了,随着企业效益的增加和逐步扩张,想必第一批存在的员工们,如今也都成为伊利或者蒙牛的中层领导,步入中产阶级行列。但我并不羡慕他们,虽然我现在还是一事无成,却也不后悔当年辞职走人的做法。春风尚且妒年少,在那执花杖剑、少春衫薄的岁月里,岂能拼死于槽枥之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