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很多深圳打工人调侃“只有年终,没有年终奖”时,殊不知,还有一部分人,别说年终奖,就连应得的工资,都没有着落。
在仲裁局呆上一天,你能见到各种人间真实:
家里人生重病要用钱,这边被包工头拖欠工资的农民工;无故被公司辞退,没敢告诉妻子的中年男人;
当然,也少不了教培和房地产行业的打工者。
大家身份各不相同,有一点感受却是共通的:
公司为了利益,套路远比你想象得多,在法律的保护下,劳动者依然是弱势群体。
对于打工者来说,仲裁的目的不仅仅是拿回补偿,更是一场自我价值的捍卫。
PART 01
“一年能拿回工资就不错了”
在劳动仲裁局,安静是不可能的。
两个援助律师坐在木制的椅子上,后面排了一条长龙。一位穿着保安制服的大哥,音量在不断提高,各种粗口喷涌而出:
“我TM要弄死他,mlgb”
“MD在不给我钱,我就去门口给他闹事!”
大哥的脸开始涨红,情绪到达了最高点,一巴掌猛拍到桌子上。
安保过来劝架,“兄弟,这里都是打官司的,要证据,口说无凭。”
暴怒之外,也有抽泣的声音。
一位做月嫂的阿姨,被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老家的父母生病了,急需用钱。但她没有劳务合同,无法证明合法的劳务关系,走仲裁是行不通的。
阿姨沉默了几秒,手开始揉眼睛,抽抽噎噎地,讲不出话。
年轻人,更多的是沉默。
南山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
一位中年男子在门口抽烟,去年12月28号,公司突然遣散了他的部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第二天到公司,就发现桌面已经被清空。
这位男性和公司签的是永久合同,应该按2N+2的条款赔偿,但公司只按N+1赔付,“既然这样搞,我就把加班费年假这些都算进去,让他赔30多万”。
但他今天算是白跑一趟。
公司注册资金超过一千万以上,区仲裁局不予受理,只能去市仲裁委员会立案。他不着急,“大公司只想尽早了事,不会拖太久,怕影响声誉”。
着急的,都是小公司的打工者。
他们来仲裁局的原因不尽相同:有些是因为疫情,公司倒闭,老板直接跑路;
也有公司运营状况不佳,断断续续地发着工资,“发也只有两千,看人下菜,发你不发我”;
还有就是被同事“穿小鞋”,无故被辞退,被迫写了离职申请书。
在电梯里,一位打工者愤恨不平,自言自语般地说起来,“拖了我工资交不起房租,自己在那吃香喝辣,TMD,人渣。”
这句TMD,是今天听到的第15次。
在这里,你甚至能窥探到行业的起落——10个来申请仲裁的人里,有8个是教培和房地产行业,聊起近况,他们指了指手里的立案资料,满脸苦笑:
“我这工资,一年内能拿回来就算不错了。”
PART 02
“杀人于无形,不知身在计中”
上午10点多,市劳动争议仲裁院的大厅,挤满了十几个男男女女。
他们都是任航的同事,手里拿着劳务合同和银行流水,在一张白纸上按了10个手印。这是一场集体诉讼,公司赔偿的金额在30多万元以上。
知道我的意图后,任航单刀直入:“这种黑心公司给不给曝光?”
事实上,任航算是这群人里比较幸运的,入职两个月,他就察觉到公司有点不太对劲。
最初进公司时,劳务合同规定写着每月20号发工资,结果第一个月就拖到25号才发,第二个月就变成27号,“完全没有定数”。
任航还得知,采购部门的同事都是垫钱寄样本给客户,报销的钱要过两三个月才能下来。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公司资金链要断了,赶紧跑路”。
他离开没多久,面试他的CMO也被变相辞退,再次证明他的猜测。
至于当初为什么会入职,和所有人打工人一样,任航也没逃过HR画的饼——“给你期权、股份,让你操盘整个欧洲市场”。
最后饼碎的一塌糊涂:拖欠两个月的工资,外加一笔30万订单的提成。
加入前东家时,HR也给林杰画过相同的饼,“但是我对期权股份不敏感,我更在乎这个工作好不好玩。”
这是个旅游公司,在他的幻想里,是个类似于旅游博主的工作,“一边玩一边写稿子”。
公司承诺他,以后项目做好了,组内分红不经过公司,“100万直接四个人分”。
诱人的承诺,总是让理智处于下风,公司位于一家高级会所,这让他更加笃定,“音响都100多万,应该不会骗人吧?”
后来林杰才懂,公司肯花钱买音响,不代表就不拖欠你工资。
说起资本家的套路,柳曼感触最深,“杀人于无形,完全不知身在计中”。
那天她跟领导起了冲突,被人事叫去面谈, “自己的业绩摆在那,觉得顶多就是调解关系。”
HR是话术高手,上来先是和她共情,“你领导做事非常不成熟”,然后体谅,“我非常看好你,希望你能在这里发挥出优势,”紧接着吹捧,“工作和生活都安排的井井有条,非常优秀的女孩”;
最后,就是那句终极大杀器:
“以你的能力,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在这里委屈你了。”
作为有八年职场经验的老人,在提交离职申请之后的几天,柳曼才意识到是被劝退,“没遇到这种事,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对于人事来说,这场谈话的终极目的,就是让你特别舒服,心甘情愿地离开,“不去跟他仲裁要赔偿”。
现实的子弹冲破了幻想的泡沫。她记得刚入职那天,HR热情得不行,怎么找工位,怎么操作电脑,事无巨细地安排好。
老板是89年,同事大多是90后,扁平化管理,弱化层级——柳曼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个理想化的就职之地。
回溯这段谈话,她最后悔的是没录音,“说不定打官司就能赢了。”
PART 03
“卷起更大的浪花”
从市仲裁局出来,林杰得知公司今天打印了劳务合同。
从入职第一天起,一页能证明劳务关系的白纸黑字,他就没看到过。质问过公司好多次,对方开始打太极,“公司现在在初创阶段,过一阵子就签。”
他猜测,如果不是仲裁局给公司打了电话,劳务合同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看到。
除了劳务合同,仲裁也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从仲裁局回到公司的那天,林杰被老板叫到了办公室。相较于柳曼的大意,在进入屋内的第一秒,他的手机录音就开启了:
“你为什么去劳动仲裁?”
“你们不签劳动合同,工资也不按时发。”
“以后公司效益好了会补的。”
“说什么都没用,就是要告你。”
去仲裁,林杰就是抱着死磕到底的态度,话自然也说得狠。面对他的不留情,老板自然跳脚:
“去你MD,你现在马上从我视线消失,给我滚,CNM”。
愤怒之外,老板还不忘威慑一番:
“你尽管去告,我养了这么多法务,不是白拿钱的。”
开庭那天,林杰终于见到老板口中的法务,“纹了个眉毛,中年发福,看着就像电视剧里的恶婆婆。”
劳务诉讼的庭审流程并不复杂,原告根据诉讼请求依次展示证据,被告认为不合实情的,拿出对应的证据给予反驳。
开庭之前,他提醒自己,任何过激的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是法庭,是讲证据讲道理的地方。
只是对簿公堂,情绪总是难以控制。
林杰其中一个控告是,对方没有签订具有法律效应的劳务合同,他认为这点是没有争议了,“事实摆在那,有什么可反驳的?”
对方的法务不紧不慢,拿出考勤记录表,摆出一副轻蔑不屑的姿态,“你连考勤都没有,怎么证明是我们公司的人?”
原来公司在后面接入了企业微信,自己之前在职时,出差的工作比较多,但是那会没有考勤,“被他们钻了空子。”
把白翻成黑,林杰感觉一股血冲上脑子,“你们有良心吗?在这血口喷人?”他平时讲话一直都细声细气的,仲裁那天是人生中所能达到的最大音量。
“他们还弄了一个入职信息表,我怕有诈就没填。后来他们法庭上就说,你们不签这个,说明是你们主动放弃签订劳务合同。”
总之,无论自己多胜券在握,公司都能冷不丁来一枪。
开庭之前,双方会交换证据,他看到对方证据里有一份员工手册,“我入职就没见过这玩意,是临时加印的吗?”
仲裁后的一个星期,林杰收到的法院的判决书。公司因没有提供劳务合同,按N+1条款赔偿,总共3万元,但在非法解雇这项,他败诉了。
林杰的判决书
“当时太冲动了,觉得被侮辱了,一刻都不想待,没法忍气吞声。现在想起来真的不理智,应该继续去上班的。”
那份录音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对话里不能证明对方是公司老板,“以后我就知道,要问一句,请问是xx总吗?”
根据劳动法的规定,旷工三天被视为自动解除劳务合同,林杰没办法赢。
柳曼的官司也输了,这个结果她一早就知道,写了离职申请,再多证据也没用。
“但我就是要去告他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离职后不到一个星期,任航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及时止损的他,担心那些还在公司上班的同事。
HR知道他们去仲裁,要求他们去跟老板道歉,“不然有更多的手段对付你。”
前同事在工作群也被禁言了,有新同事入职,防止他们互加好友。
对于前同事,林杰更多感到的是不理解。他原本想走集体诉讼,发动更多的人一起,但他们都放弃了,“都没签劳动合同,没发工资,为什么就不愿意去争取权益呢?”
隔了一段时间后,他想明白了,“疫情期间旅游业本来就不行,能找到一份工作,已经很难得,不会愿意跟公司对着干,丢了饭碗。”
不管他人如何,林杰从这次仲裁,得到了一次“重生”。
他性格柔和,是那种不太愿意起争执的人,经历这次仲裁,发现自己不怕事,能跟别人周旋,搜集证据有理有条,“挖掘到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
更重要的是,个人微小的反抗,像是纵身跳入平静水面,激起更大的浪花。
“劳动者本来处于弱势,每个人做出抗争,也会给别人带来更多的力量。”
备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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