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新区惠南镇海沈村作为乡村振兴示范村,近半年来吸引了众多目光。文艺店铺、乡间美食、乡野骑行、稻田画等,热门打卡项目不断涌现。
它与此前众多乡村的乡创店铺有啥不同?我们厘清设计、运营背后的过程和模式,希望它能给上海未来的乡村生活带来新的启示。
乡村有地铁站
第一次来到海沈村时,王红军略感吃惊。作为同济大学副教授,他长期研究乡土聚落,跑了中国不少乡村,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一座村庄拥有地铁站。
浦东新区惠南镇海沈村,面积3.18平方公里,居民1600多户,是一座传统农业村。曾经,村庄里没有一条宽阔的道路,晚上一片漆黑,宅前屋后堆物杂乱,谈不上风景。
治理道路、河道后,乡村擦亮了面貌,但那远远不够。没有人的活力,一切美丽都是表面。
2019年起,同济大学常青院士受邀成为浦东新区乡村建设总顾问。他带领团队,对海沈村的公共设施、重要节点进行系统性更新设计。
第一个着手的是一座步行桥,地铁站出口直通农田的一座桥。
这座桥梁连接了地铁站与田野,也连接了城市与乡村。它有一条漂亮的弧线,仿佛传统拱桥的变形。木质的片板像层层波浪,起起伏伏,两排立柱中设置了公共长椅,有几分江南廊桥的意趣。
作为团队一员,王红军提到,出地铁站后,就是入村口,附近有一大片农田正是海沈村的标志性农业地景。
此前在道路治理时,村里追求干净整洁,准备围着农田边缘也就是道路两侧种植灌木丛。这是常规思维,本无问题。直到设计团队提出,这些“城市感”的绿化,反倒遮挡农田景观,隔离了人与田的关系。
在设计师的建议下,田地保持了一览无余的状态,与这片土地长久以来的生产性景观相契合。
今天,乘坐地铁16号线,途经惠南东站,还未出站,乘客们就能看到巨大的七彩稻田画。它已经成为上海乡村的网红打卡点。
走入田野,设计团队在其中布置了新的步行栈道,让人们游玩、观赏变得更加有趣。
仔细回想,村落入口空间的更新并未“伤筋动骨”,没有把乡村推翻重来。增加一座桥、保持大田景观、添加步行体系等“小微操作”,却让本来割裂的乡村空间连成景观,彼此成就。生态价值成就了美学价值。
“我们是基于人的行为、人与土地的关系进行系统化设计。今天的农业地景是一代代人在自然环境中生产、生活,从而累积形成的,是当地的特质。我们不希望推翻新造,而是梳理出这些本地要素,让它们以高品质的面貌出现。”王红军说。
如今,每到天气晴好时,村民总爱三三两两坐在桥上聊天、晒太阳。它是通行设施,是游客们高处观赏田野画的观景点,还是村民休闲、交流的日常生活空间。
陆陆续续,团队改造了一个个开放空间。
海沈村是自行车奥运冠军钟天使的家乡。钟家原本的农房仓库,未改造前,奖牌多到用脸盆来装,摆放杂乱。与钟家商量后,经过设计,仓库被改造成“钟天使荣誉室”,对外开放,弘扬奥运精神,发扬骑行文化。
海沈会客厅,原为村委会卫生室,位于主干道路口,地理位置绝佳。经过一番研究后,卫生室的功能被迁移至服务中心,这栋小楼改造成为集文创产品展销、会务活动接待、自行车租赁、特色农产品展示等多功能于一体的会客空间。
沪乡空间,原为海沈村村民文化活动室,但由于和民宅集中区域有一定距离,老年人觉得不方便。经研究,文化活动室被搬迁至更靠近民宅的倪家宅路上。这里改建为一个文化空间,呈现上世纪惠南镇的农村生活场景。
每一处公共节点,更新后都变得更加吸引人。比如改变门口朝向,让大门正对主干道,路人一目了然,远远就能看到落地玻璃门,从而有一种想进去“逛逛”的渴望。
比如,文化空间布置得像城市书店,风格清新美丽,而展览架上摆放的商品和城市里的不同,有列为非遗的手工艺品、当地特色文创产品等。
其实每个服务节点单独拿出来,都不稀奇,城市里更吸引眼球的设计比比皆是,但它们是在整体思考乡村空间、功能布局的基础上,进行的位置调整和美化,仿佛散落在蓝天白云下、农田稻浪里的一颗颗珍珠,在村庄各处,扮演不同的公共角色。
不动民宅,因势利导
在动手改建前,常青院士团队先对海沈村作了一番系统化考察。
不少人觉得,上海的乡村民宅并无特色,对比苏浙一带粉墙黛瓦、风景如画的江南乡村,上海乡村似乎“没什么看头”。也因此,上海乡村住宅尝试了多种模式,最后都期望能达成一个目标:拆了重造,美丽变身。
然而常青并没这么想。他把走出农耕语境的上海乡土建筑风貌分为几种。
一为20世纪80至90年代留下来的翻建传统农舍,以灰瓦坡顶及水泥砂浆抹面墙体、铝合金门窗、简化的卷曲脊饰等为显著特征;
二为新世纪前后上海欧陆风格流行时期廉价模仿的洋楼,彩色机瓦坡顶、瓷砖装饰墙面、不锈钢门窗及护栏等特征给人留下印象;
三为近年来一些专业建筑师设计的新风土建筑,在材料、工艺和审美上更具现代感,已接近较高品质的城镇建筑。
常青认为,海沈村有些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建造手法,今天看来依然精美,是村落的文化历史,也是村落的风貌之一。
村内有一处老宅,是上海传统乡村的建筑风格,但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安全隐患突出,面临倒塌危险。设计团队采用保护性措施整体修缮,实现了修旧如旧的效果。
王红军作了一番具体解释。上海乡村传统的三开间农宅,堂屋和前廊是重要的“过渡空间”,类似于人们从内部私人空间走向公共空间时的一个“缓冲带”,承担了一部分公共生活,比如邻居们在此闲聊、活动,但可以不打扰内部的私人空间,成为公共交流的重要媒介。
而当代新农宅大多是城市住宅的翻版,不是从农村生活角度设计的。堂屋、门廊和街道的小组团逐渐消失。要么直接户外活动,要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原本的生活方式被打乱了,老人常感到不适应。
乡村仍然需要一个动态延续的状态,比如老人需要一个院子、一个前场、一个存放农具的仓库等。对于喜爱交流的熟人社会而言,大家一起在院子里、门廊下晒太阳、闲聊,是乡村美好生活的必需。
如今,这处修旧如旧的老宅被取名为“海沈记忆”,主要用于展示村庄的非遗活动和产品。连廊成为点睛之笔。连廊下,村民在此交流、观赏院落的花卉,甚至安静发呆。
那么海沈村的民居怎么办?答案是“因势利导”。
设计团队没有把所有农宅都刷成黛瓦粉墙,更多在近人尺度的公共空间做文章。
例如在民居院子的外围,增加了一排镂空、低矮的白色围墙,部分遮挡民宅底楼场景,也让整条街道有了统一的视觉亮点符号,看起来清爽多了。简单的围墙处理,就达到街道景观美化的作用。它们就像建筑的基座、托盘一样,协调统一,成为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的界限,兼具风貌展示作用。
值得一提的是,海沈村基本为网格化的联排民宅,稻田区和住宅区相对集中。这和它的历史有关。这一带地处长三角平原下游,经过了上世纪中叶大规模农田水利工程,在人工干预下,水系呈规则网格状,就连小水网也不是纯自然的形态。乡村宅基地沿着道路和水岸生长,由此形成整齐的联排。
“这样的人地格局是历史发展叠加的结果,也是地方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希望村庄像一本可以深度阅读的书。”王红军说,因此设计时,村庄的空间格局几乎不作变动。
乡村房屋的美丑不能简单从外观是否整洁、风格是否统一来判断,它们本身就在诉说所处的地域环境、风土人情,进行真实而多样的表达。
宅院尽可能保留,凸出优美的一面,作一些视觉整理,而非重建,这是海沈村可供参考之处。
正如常青所说,希望找到适应上海乡建的设计方法和实施途径,而不只是推出建筑师的“作品秀”。
整村运营,仿佛一个景区
王馨怡是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室内设计专业的学生。每逢节假日,她会来到海沈村自己开的咖啡馆,穿上围裙,忙前忙后。
她不是海沈村人,只是在一次偶然的参观中被海沈村吸引,成了村里年纪最小的“乡村创客”,决定在这里开一间咖啡馆。在妈妈的支持下,她课余时间来店里做咖啡,平日则由妈妈打理店务。
“屋里厢咖啡”开张一两个月,营业额就超出了预期,再加上第一年租金可以减半,并且还有创业补贴,她的负担卸下大半。
从城里来游玩的市民,可以点上一杯咖啡,享受田园韵味;附近村民也受到影响,吃块蛋糕,感受城市生活“味道”。
近一年来,海沈村类似的网红乡创店铺不少,它们被统称为“十二工坊”。
坦率说,在上海乡村,打造新潮店铺的“青年乡创”并不鲜见。但它们往往集中在几家店铺,城里人会为某些店铺特意前来,但整个过程直接略过周边乡村,店铺与周围乡村的感受是割裂的,游客们直来直回。
所以,店铺的客流,并不代表整个乡村的流量,零星几家小店,也很难带动整个乡村振兴、促进长久发展。
海沈村的做法是,镇政府委托了一家专业运营公司,以整村为单位,进行整体运营。
游客们走出地铁站、走入稻田、经过木栈道后,村庄目之所及,有统一设计的多条游玩线路信息、十二工坊信息、公共厕所、服务站、文创店铺、民宿、精品酒店等,仿若一个巨大的乡村景区,但这个景区并不是推翻重造的假园区,而是一座真实的村庄,有真实的民宅、真实的村民生活。
简而言之,它以最小干预、专业运营的模式,希望盘活整座村庄的资源。
比如又见老八样饭馆、菜饭、黑鱼饭、阿婆点心坊、屋里厢咖啡、乡间酒坊等,一下子吊起游客吃吃喝喝的胃口。也有海沈记忆、花细草工坊、外来星工作室、小确幸画室、乡间花坊等可供深度体验的人文艺术。加上常青团队所做的公共空间,处处不乏拍照的景点,整个村子仿佛一座游购娱内容丰富的“大园区”。
那么,如何把散落在村庄各处的“珍珠”串联起来呢?有关部门梳理了资源后,认为海沈村作为“冠军村”,推广骑行文化颇具优势,在村里设计了几条“骑行路线”,沿路有公共服务点提供统一的自行车租赁和路线导览。
“整个村庄都可以游玩,不像有些乡村,只集中在一两个点上。”“本来是冲着网上推荐来拍稻田画的,没想到好玩好吃的地方还不少。”“我是运动爱好者,想来体验一次乡村骑行,没料到周边配套挺丰富的,骑行的路上有咖啡馆、黑鱼饭、文创店。”游客们如此说道。
然而,运营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
漂洋过海般的曲折
在一间风景宜人的乡间书屋里,记者见到了运营公司负责人阮林芳。她本来从事IT行业,对乡村感兴趣,因而接下了海沈村的项目。
2019年,以“镇资产+村集体+民营”的组合模式,运营公司就此成立,让村里闲置的房子产生价值。
然而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比如,由几个女企业家合伙投资的民宿,本来即将施工,碰上疫情,进度停止。其中几位差点想要放弃项目撤离。阮林芳多次沟通,激发企业家们对乡土的情怀,项目经多次反复,终于建成。
又比如,有店铺装修改造时,用竹子打造院落。当地村民认为“开门见竹,号啕大哭”,直接把竹子拔了,激发了矛盾。好在村委干部积极协调,店铺老板在了解习俗之后,把竹子移到内部空间,外围用其他建材替代。
民宿建成之后,运营公司根据镇政府的规划安排,设计了办公场所,可供租赁,配套餐厅、商务下午茶,打造乡村CBD。
十二工坊,也经历了慢慢磨合、挖掘达人的过程。
比如网红餐馆“又见老八样”。老板陈志超是海沈村的村民,原是远洋轮上的厨师,辞职后回到村里,想开一家饭馆试试。准备阶段,阮林芳到他家里查看,发现就是农家乐风格,没有设计,杂物乱堆,厨卫破旧,于是提出能否修整一下空间。
当时正值酷暑,设计团队、政府工作人员、施工团队一起帮忙改造厨卫设施,收拾垃圾,美化空间,大家还一并设计了庭院,布置景观植物。
陈志超家里的老人起初不太理解,年纪大了,不想折腾,并认为“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吃饭”。
空间焕然一新后,运营团队抓住老板曾是海员的特点,给出了一个宣传文案:漂洋过海又见老八样。在政府的牵头下,隔壁另一位青年乡创画家,在陈志超房子墙壁上彩绘了水的图案,配上文案。路人远远就能看见“漂洋过海又见老八样”几个字的壁画,从而产生兴趣。
“上海不缺好吃的餐馆,缺的是有趣的故事。”阮林芳总结。果然,当各路网红和媒体前来海沈村时,海员回乡创业的故事成为报道热点,加上一手好厨艺,“老八样”菜好评如潮,餐馆开张两个月就一桌难求,远近闻名。如今,陈志超去菜市场采购时,摊贩们会笑着说:“网红老板来啦。”
十二工坊的另一名“坊主”,是土生土长的海沈村人陈可娟。年过七旬的陈阿婆因为一手制作点心的好手艺而被挖掘出来,成为“阿婆点心坊”的负责人,主打乡间小食,比如青菜肉馄饨、咸菜肉塌饼等,是大家儿时记忆里的味道,也是乡愁的味道。
有趣的是,阮林芳自己团队里的设计师,也在海沈村成立了一间工作室。许多创客空间聘用村民作为员工,到目前为止,解决了100多个本地就业岗位。而村里为创客青年提供青年公寓,有工作,更能住下来。
善于运营的阮林芳推出了一系列套餐,包括皮划艇、CS真人游戏、3D越野车。比如两天游玩的方案:第一天下午,体验黏土手作、做沙瓶画,家长可以带孩子制作奥运形象石头书镇、星空物语夜灯、马赛克杯垫等。太阳落山前,可进行皮划艇、水枪大战。晚上还有稻田烧烤、篝火晚会。第二天早晨,自行车骑行游览,顺便可以逛逛十二工坊和各文化空间。午餐,点心坊、黑鱼饭、又见老八样、老灶头菜饭等可供选择。
所有受访嘉宾都提到同一个观点——如果脱离乡村中的人、乡村的生活方式,单说设计、外形、空间、店铺,也不新鲜。乡村美食、乡村手工艺品,以单独的形态售卖,魅力始终有限。
但是海沈村在整村运营和设计策划下,把散落的珍珠串联起来。“我们卖的其实是一种乡村生活方式。”阮林芳说。
或许店铺有起起落落、竞争淘汰,或许未来运营也会碰到各种障碍,海沈村也未必一直“网红”,但它的样式给出了一个思考命题:
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当乡村的生产关系变了,人与土地的关系变了,能否激活资源,走出一条新路?答案有待继续探索。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龚丹韵 题图来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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