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 高彦雄

文中受访者应当事人要求均为化名

2020年11月19日，教育部发布《关于政协十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第4574号（教育类433号）提案答复的函》表示，国家卫生健康委将会同有关部门，建立健全育幼等紧缺领域人才培养培训体系，明确每个省份至少有1所本科高校开设托育服务相关专业，将婴幼儿照护服务人员纳入职业技能提升行动。

教育部官网截图

在这项举措的背后，是一组让人担忧的数据。根据西南大学教育政策研究所的一份研究报告预测，2019年学前教育阶段将因“全面二孩”政策新增适龄幼儿接近600万人，预计到2021年，幼儿教师和保育员缺口超过300万人。

比数据更令人担忧的，是骨感的现实。如今，幼师队伍严重缺乏、流失率高已成为肉眼可见的事实，越来越少的年轻人愿意从事幼师工作，而很多既有的从业者也因为不满意当前职业而选择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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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前教育这个职业领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留不住人？为什么难有成就感？是待遇问题还是制度问题，又或是职业天花板问题？

最近，成都商报教育发布采访了三位幼儿教师，一起听听她们的心声。

1

受访人：小张

年龄：23岁

从教经历：4年

学校招生超标

“工资比保洁低，干活比保姆累”

“如果能重新选择的话，我应该不会再干这一行了。”小张是一名某三线城市的乡镇幼师，她所在的镇只有一家民办幼儿园，几乎全镇的适龄儿童都会在这里上学。

这学期，小张所在的幼儿园预计会有400多名学生，开设了12个班，而老师却只有24名。“正常情况，幼儿园应该是两幼一保，但我们一直都只有两教，没有一保。”

小张说的“两幼一保”，是教育部于2013年印发《幼儿园教职工配备标准(暂行)》。按照该标准，全日制幼儿园每班配备2名专任教师和1名保育员，或配备3名专任教师，而该幼儿园显然不符合这一要求。

“从两年前就开始说招保育员，到现在一个还是都没有。其实，这种情况在很多乡镇幼儿园都还挺普遍的。”小张说。

没有专门的保育员，保育工作自然就落到了老师的身上。除本职工作外，还要照顾学生的饮食、睡眠、盥洗，甚至连清理厕所等工作都由老师来负责。在小张所在的幼儿园，孩子们是8点半上课，而老师们的上班时间是7点半，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放学后还少不了备课、课后总结等工作。

小张自嘲道，自己与其说是老师，更像是一个保姆。“很多人觉得幼师每天就是陪小朋友玩，但只有亲身参与才知道，有时候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比起繁杂琐碎的工作，不匹配的工资才是小张最大的痛点。小张从事幼教工作已经4年多了，在这家幼儿园里算是老员工了，但现在每个月收入到手只有2200元左右。

“虽然我们这个地方消费水平不高，但2200元也干不了啥子，尤其是现在有了孩子之后，开销越来越大。”两个月前，小张刚刚成为一名新晋妈妈。

说起来，小张的工资水平在这家幼儿园里已经算是上游了。1600元的基本工资，4年工龄每年工资上调一百元，再加上班主任100元补贴和一笔100多元的超班奖金，这就是她的工资组成。

所谓超班奖，就是班级学生数量超过一定后的提成。根据相关规定，幼儿园大班人数应在30-35人之间，而上学期小张带的大班一个班就有46名学生，小张也因此获得了160元的提成。

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幼儿园自然就留不住人。这些年，小张看到很多人的带来和离去，能固定下来的几乎都是三四十岁年龄偏大或像她这样生了孩子的。用她的话来说，“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是为了‘混保险’。”

由于人员流动大，幼儿园每学期都在招新老师，但常常难以为继。“上学期一次走了5个老师，学校没招够人，就只能请以前离职的老师来代班。”

教职工配置不全，学生人数又严重超标，小张经常看到网上一些关于幼师的负面新闻，她对此有自己的看法，“这样的工作环境，其实还挺能理解的。”

但是，虽然能理解（负面新闻中的一些老师），但这绝不等于认同，她认为如今幼师的职业越来越难得到尊重，原因就在此，“我们能做到，她们为什么做不到？就是一颗耗子屎打烂一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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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受访人：小李

年龄：22岁

从教经历：2年

超前教学泛滥

“学的”和“做的”是两回事

两年前，大专毕业后，小李听从父母的要求回到了老家——某三线城市，成为一名乡镇幼师。工作一段时间后，她就发现这里的工作和她在学校里学的，完全是两码事。

“大学里给我们讲的，都是强调孩子的成长，主要学一些礼仪和行为规范，但（毕业后）这里几乎都是文化课，没有户外活动。”小李介绍，在这家幼儿园，小班学生就要学习认字，大一点开始学书写，到大班毕业时，要求学生能掌握20以内的加减法，写出自己的名字。

这显然是超过教育部颁布的《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 》相关要求。“学龄前儿童还没有抽象思维，提前让他们学习这些知识，很容易会产生厌学情绪。而且小孩子手臂肌肉发育还不完整，这时候让他们握笔写字，对身体发育影响很大。”

发现这一情况后，小李便向园长反映，却碰了一鼻子灰。“园长告诉我，‘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教的，家长也是这样要求的，你要想教其他的去找城里的幼儿园’，她当时是这样跟我说的。”

小李再不敢多言。

不过，由于工作表现不错，小李很快就升为了班主任，和家长的接触也多了起来。去年春天，有一位家长主动向她说起，现在的课程有些枯燥，孩子不愿意学，希望能多加下游戏课。

小李再次走进园长办公室，这一次她多了一份底气和一个简单的教学计划。听完小李的建议后，园长淡淡地表示：只要能说服家长，想咋教咋教。

小李随即组织了一次家长会，给家长解释了超前教育带来的危害。听完小李的讲述后，有一半多的家长表示支持，但仍有不少家长反对，甚至当场质问——把娃娃送到学校来就是让他们教书的，你不教知识那你干啥子，天天带到娃娃耍吗？

“他们不觉得我这样是为了学生好，还认为是我想偷懒。”说到这里，小李有些哽咽：“这部分家长都是年龄比较大的，爷爷奶奶居多，教育观念很难改变。”

但她并没有放弃，既然自己说不管用，那就让家长来开导家长。

小李和几名家长一起在微信群里转发一些关于超前教学危害的帖子和短视频，“因为有些家长在外面打工，孩子交给爷爷奶奶来带，平时也不是很清楚孩子在幼儿园里的情况，年轻的父母们看到群里在说，就主动跟自己在老家的父母交流。”

反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小李的教育计划也得以实施，幼儿园开始少了一些文化课，多了户外课。但是，小李自己却没有因为这一转变而得到改善，她感觉自己常遭到一些家长的白眼，甚至在幼儿园的处境也变得微妙起来，“有人会觉得你事儿太多”。

“我想过辞职，但是辞职之后又能干什么呢，到培训机构当老师？”在小李的镇上没有培训机构，如果要成为一名培训机构老师就意味着要离开家乡，这是她的家人不愿意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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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受访人：小王

年龄：25岁

从教经历：5年

招生压力大，老师都成了销售

去年年底，小王从一家乡镇民办幼儿园辞职，现正待业在家。说起这次辞职，小王自己也觉得有些许冲动，因为她已经成为了这家幼儿园的中层。但即使如此，她一个月到手薪资仍然不到三千。

收入和职业成就感低是她离开的主要原因。

当被问到未来会从事什么行业时，小王自嘲道：“我也不知道，以前的同事有不少改行做销售，我可能还挺适合做销售的。”

小王工作的幼儿园离市区只有10分钟的车程，随着镇上买车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家长更愿意将孩子送到市区就读。“其他学校还有招生季的说法，我们全年都是招生季，只要不上班就在招生。”

每逢当地赶场，就是小王和她的同事们忙碌的日子。看到有带小孩的家长就上前询问、要电话。“前两年还好，现在人警惕性变高了，不愿意给电话，我们就改成摆摊。”

选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来到这个镇的广场坝，你可能就会看到这家幼儿园的摊位。有时她们会送一些小礼物，要求对方留下名字和电话。等攒够一定数量，她们就会邀请家长们到幼儿园参观，参加活动或毕业汇报表演。

当然，这些还不足以让家长们掏钱，优惠课是必不可少的。这家幼儿园的学费在3500元左右，往往会优惠500元来吸引家长，据小王介绍，近两年的新生入学都没有交足全额学费。

除了招生，该幼儿园还开设了特长班。“特长班分两种，一种是自己开的，幼儿园老师来教；另一种是引入的其他培训机构的课程，培训机构老师教。”

小王介绍，特长班每个科目费用500元，共18个课时，如果是培训机构的课程，每报名1人次，老师可以提成10元钱；如果是自己的课程，那任课老师获得100元的补贴。“（特长班）办了两年多，人很少，我们这里有补课意识的家长不多。”小王说。

如果重新求职，会再考虑幼教行业吗？小王很坚定地摇了头：肯定不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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