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肝胆相照

马林的办公桌上有两份申请，一份是萧一哲的辞职申请，一份是赵成功的请战书。

萧一哲的辞职申请写的比较简单，大意是因为自己违章指挥，造成了项目人员陆正死亡，已经不适合再担任项目部书记。他辜负了组织上的培养，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并辞去一切职务，做门卫、清洁工都行，或者干脆办理退休手续。

最近，公司承接了西藏援建工程，正在考虑工程指挥人选。赵成功的请战书就是提出自己愿意担任援藏工程指挥。

赵成功的申请写得长一些。先是总结了一下地铁项目部的前期工作，后面则是自己对萧一哲的评价。他写道：“以前自己与萧一哲交往不多，不太了解他。但通过一年多近距离的接触，我真心地认为这是一个相当好的同志，可以说是我的楷模。他政治觉悟高，思想进步，作风正派，能联系群众，是一个好的带头人。他大公无私，乐于奉献，不怕吃苦耐劳，处处起模范作用，在项目部树立了一个好书记、好领导的形象。他心胸宽阔，从不计较个人恩怨，从不在乎个人得失，见荣誉就让，见利益就躲，见困难就上。同时，他知识渊博，聪明过人，有胆略、有主见，有办法，是个罕见和难得的优秀人才，也是自己今后学习的榜样。”

对于安置房现场的死亡事故，赵成功也提出要承担责任。但他客观地分析了事故形成的原因，认为这是不可遇见因素、不是人为造成的。

最后他写道：“公司最近承接了西藏援建工程，条件十分艰苦，自己愿意带队去西藏，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因此，向党委提出辞去地铁项目部工程指挥的职务。同时，我建议由萧一哲担任工程指挥，我相信在他的领导下，地铁工程施工任务一定会出色地完成。”

在这次事故出现以后，马林与赵成功进行了一次长谈。虽然谈话是围绕分析事故出现的原因，但马林重点谈到了赵成功与萧一哲之间的关系。这次他没有给赵成功留情面，一条一项地举出自项目部成立以来，他处处给萧一哲工作设置障碍的事例。赵成功听傻了，不明白马林对项目部的事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马林看出他的疑惑，说道：“你千万不要以为这些事情是萧一哲汇报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什么人你应当清楚一些了。自从他担任书记，只给我打过三次电话，我每次去项目部他都是给你和冯立伟说好话、唱赞歌。这些情况都是你们身边群众反映的，有的人说这些事情时甚至流了眼泪。你千万记住，群众眼睛是亮的，群众的眼睛也是不揉沙子的。我们无论是谁，只要滥用手中的权力，最后就有可能被群众抛弃。”

这次谈话对赵成功触动很大，也可以说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让领导像剥笋一样，剥去他表面的掩护色，他当时感到无地自容。谈话之后，他把一年多来与萧一哲相处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忆。他不是没有悟性的人，虽然心眼小点，但不卑鄙。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对萧一哲的确是有些过分，而在心里，更加敬佩他的为人。其实他心里早就敬佩他，觉得他哪儿都那么优秀，有时甚至羡慕程静怡，能找到一个这么完美的男人。既然马林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他觉得自己再和萧一哲一起工作就很难了，多少有点无颜以对的感觉，况且身边的人也发现、并反映到党委了。于是，他决定辞去地铁项目指挥职务，去西藏完成更艰巨的任务，挽回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不好印象。

关于这次事故的处理结果，马林已经知道了。因为安置房任务急，没有来得及做地勘。那片山地属于风化岩石侵蚀严重地带，经过最近大雨的冲刷，靠近沟壑边沿的地方出现了山体滑坡。虽然不宜在那里堆放材料，但山地平整的地方都做了房基地，实在没有放材料的地方。因此，事故原因属于突发性的自然灾害，项目人员不承担责任。至于陆正，不够申报烈士的条件，属于因公死亡，根据生前的表现和要求，可以追认为共产党员。

对于手中的两封信，马林认为写的都很恳切。公司的确承接了西藏援建任务，真需要一个班子领导领队，他和经理宛如云商议过，认为赵成功应当说是合适的人选。至于萧一哲兼任工程指挥的事情，他们认为问题也不大，因为毕竟在市内，公司可以随时去人进行指导。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找萧一哲谈一次话，让他放下思想负担，大胆承担起工程指挥的任务，同时还要处理好和项目经理冯立伟的关系。

所以，萧一哲从家乡回来刚上班，就接到了马林的电话。

“老萧啊，听说休息了几天，怎么样，缓上来没有？”马林在电话中问。

“我没事了，书记，我就是处理了一些家庭琐事。”萧一哲说。

“明天晚上有时间么？我女儿在饭店工作，送给了我两张吃饭的优惠劵，四个人免费，在国际饭店，明天你们夫妻加上我们夫妻，一起吃个饭，你看怎样？”萧一哲刚要推辞，马林坚决地说：“就这样定了，明天晚上七点国际饭店门口见，”然后把电话挂了。

国际饭店位于本市繁华地带，是一家五星级涉外饭店。第二天晚上，他们两家夫妇在约定的时间见面了。马林的夫人贺华也在一家企业做领导，人长得端庄富态，笑盈盈的和蔼可亲。她和程静怡一见面拉起手来就聊天，很快就熟络了。

饭店是一个三角形的高层建筑，餐厅在饭店的顶层，是一个可以旋转的圆形体。餐厅供应是自助餐，但规格较高，中西餐中名菜这里几乎都有。人坐在餐厅里面吃饭，可以慢慢旋转，看到楼下360度的景象。十几年前，萧一哲来过一次这里，是联系一个业务，有人在这里请的客。现在看来，风格基本没有变，只是感觉比以前更加奢华了。

餐厅里客人不多，有几位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马林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示意萧一哲和他面对面坐下。贺华则拉着程静怡到旁边去坐，说让他们聊他们的。程静怡说我先把菜给他端上去，贺华惊异地说：“自助餐你也管他端饭，简直成他妈了。”程静怡笑着说：“你还甭说，我还真比他妈会伺候他。”

马林拿出一瓶酒说：“这个餐厅啤酒饮料免费，不供应白酒。我知道你喝白酒，给你拿来一瓶。今天我不开车，夫人开，我陪你喝。”萧一哲说：“您不是不能喝酒么？”

马林说“我年轻时能喝一瓶二锅头你相信么？但后来身体不好，就基本不喝了。人就要这样，知道适应不了，就别和自己较劲了。”萧一哲一直揣摩马林今天要和自己说什么，所以比较敏感，尽管马林是随口的一句话，他听着也像是有弦外之音，所以不言语了。

几口酒下肚，马林开始步入话题，他说：“你的辞职报告我看过了，怎么，真的不想干了么？”马林说：“是的，我想好了，真的不想干了。”

“是为陆正的事儿么？”

“不完全是，”萧一哲摇摇头说：“陆正死是我的责任，我一点也不推辞，组织上怎么处理我都行。这几天休假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不想再干了，即使没有陆正的事情发生，弄不好我也辞职不想干了。”

“那就是因为赵成功。”

他抬起头望着马林，恳切地说:“书记你千万别这样想。赵成功和我之间是有一些矛盾，可能是他看不上我，也可能是我对他有成见。但从我的角度，我并不记恨他，相反有时我觉得他倒挺可爱，真的。就是头脑简单了一些，办事像个小孩子，但没有什么过多的恶意，也没那么多的心眼。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明的，直来直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不考虑后果。这样的人其实好打交道，当孩子哄着他就是了。不瞒您说，我一直把他当孩子。自从我当了书记以后，我把项目部的人都当成我的孩子，出事我就问自己：他要是你的孩子该怎么办？”

“这一点我相信，你过去写的文章里说过，当领导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不过我还是不明白，那你究竟为什么不想干了呢？”

他说：“我——我就是觉得自己不适应。”

“不适应什么？”

他端起酒杯和马林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干，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上，说道：“书记，我反正是不干了，今天既然聊到这里，我一直很尊重您，就和您说说心里话行么？”马林点头同意：“你说吧，今天咱俩畅所欲言，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说：“我在项目部很顺心，和大家关系很好。我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我。包括赵成功和冯立伟，别看他们有时和我不对劲儿，但他们离不开我，我心里明白，因为他们不会做群众工作，只会盖房不会领导人。但我觉得干这个工作很压抑，不干不行，干好了也不行。特别是上面的各位领导、各级领导，布置工作一定要合他们的意，否则就耷拉脸子。而且心眼很小，不合他们的意，有机会就报复你。”

他指的是什么马林知道。这次处理陆正死亡事故时，上边就有人说了萧一哲一些难听的话，甚至出言不逊，他在旁边听到了，相信也传到了萧一哲耳中。但他不清楚，他为什么把人家得罪的这么深？乃至上边是个人背后就数叨他。于是问：“你能举个例子么？”

萧一哲想了想说：“就拿前些天集团举行故事会来说，我们送的故事是一个小伙子讲身边老模范的事迹，但上边偏要小伙子改成第一人称讲。我问他们，故事里有一段是老模范孙子出生了需要照顾，但他放弃了家庭困难、坚持上班做奉献。如果小伙子用第一人称讲，说自己的孙子出生了，那不笑场了？我坚持不改，他们就把我的故事毙了。毙就毙，我在项目部自己组织故事会。后来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果然笑场了，一个女孩讲自己师傅的故事，口口声声我媳妇、我媳妇的。”

“这个事儿我知道，你好像说人家什么了吧？”马林问。

“是，我说了，根本就不懂故事的人组织故事会，真是够可笑的。”

马林说：“好像不止说了这些。你说《亮剑》里有一句台词：国军的作战计划是天才制定的，但执行的人的是蠢材。你认为现在集团的悲哀，是一群傻瓜领导着精英。”

萧一哲没想到马林连这个都知道，立即面带羞色，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话是我说的，不过我真有这样的感触。”

马林把杯中酒喝完，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说：“好了，我吃好喝好了，本来晚上不吃什么，今天吃的不少，你接着吃啊。下面我该说几句了。”萧一哲也放下手中的餐具，想听听他的教诲。

马林说：“咱们先从《亮剑》说起吧，我也喜欢那个电视剧，喜欢里面李云龙的形象。他勇敢、聪明、胆大、机智，会带队伍，诡计多端。敢抗上能把天捅漏了，但又总打胜仗。但你想过没有，李云龙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中是英雄，吃得开。在和平年代就不行了，因为都那样就乱套了。大家都抗上，谁还听上级的？就拿咱们来说，你们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要我这个书记做什么？”

“是，你很聪明，胆子大、主意多、敢抗上，身上确实有李云龙的影子，我早就感觉到了。我甚至觉得你比他都强，因为他没什么文化，一介武夫，你是全才，文武双全，起码比他学问大多了。”

萧一哲一听急了，刚要解释，马林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接着说：“但每个人需要考虑自己站的角度，如果角度不一样，认识就会出现偏差。所以当上级的意图和自己的主张不一致时，一定要学会换角度考虑问题。要学会适应上级，而不是总想让上级适应你。你读的书不少，应当比我清楚。”萧一哲连忙点头：“你说的对，太对了。”

“我承认，现在有一些干部水平不高，确实比不了你，包括我自己，有时看你文章中思考问题的深度，都感觉自愧不如。但你也应当承认，你也有缺点，也需要学习别人的优点。就拿你说的这些事儿来说吧，每个书记可能都遇见过，但人家干了一辈子，至今还默默无闻，而你为什么干了一年就觉得受不了？这本身就是缺点，而且是大缺点。因为经不起风浪的人，是干不成大事的，因为心理素质较差，所以遇到挫折就会失态。

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日本中央银行每年就招一个大学毕业考试的状元，结果一个本来被公认的状元考砸了，自己觉得没脸见人就跳楼自杀了。后来经调查，是学校计分的计算机出了故障，他其实考试就是第一。但银行总裁说，他幸亏死了，因为这样的心理素质，是无法适应我们银行紧张工作的。一个人的心理素质很重要，心理不健康，即使一时辉煌，往往下场很悲惨，这样的事例太多了。”

马林点到了萧一哲的痛处，他顿时感到浑身燥热，虽然室内温度不高，但头上的汗流不止。马林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一哲，就拿这次安置房建设来说吧，你带队冲锋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你虽然是书记，还是项目的副指挥，也是科班出身的建筑通。我们了解过，到现场你没有盲目指挥，而是紧紧依靠了总工和生产经理，你过多的时间是和员工一起抢急活、干累活。你们任务完成得相当漂亮，受到了抗洪救灾指挥部的赞扬。至于陆正的死，你有指挥责任，但更多的责任是选址的不科学，没有注意土质风化的程度，没有做起码的地勘。不过那个时候也来不及，因为受灾人太多，一切都以安置灾民为主了。当然，我也是后来听说陆正是你亲外甥，小伙子相当优秀，他的死给你造成的痛苦，我是十分理解的。”

马林不再说话了，把眼睛望向窗外。萧一哲顺着他的眼睛方向看去，只见窗外的楼下灯火璀璨，霓虹灯闪烁着、流光溢彩，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灯光连成一望无际的“灯笼”长队。他第一次感到，这里的夜景竟然如此之美。刚才马林的话，已经深深地触动了他的灵魂，使他感觉出自己的肤浅和渺小。他想，马林可能是担心自己不能从陆正死去的阴影走出来了，于是说：“马书记，您不要担心了，我想开了，人都是要死的，陆正死得光荣，我没有什么痛苦的。唯一的遗憾就是觉得应当是我死，他太年轻了。”

马林叹口气说：“是啊，我也是为他惋惜，但灾难来了，谁也挡不住。昨天我看了一个报道，前几天南方发水灾，一辆军车载着二十多个战士去救灾，一下子跌进了峡谷，只救上来三两个人，这些年青的生命和陆正一样，瞬间就这样完了，你想过没有，他们的父母不难过么？你记住我的话，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咱们是党的干部，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亲人死了，从此就一蹶不振，那样未免也太狭隘了。”

萧一哲心悦诚服，脑袋像鸡啄米一样点头称是。

马林继续说：“我知道你有一身的傲骨，但有傲骨不能傲慢，傲气十足的人迟早要栽跟头。我年轻时也火爆过一阵子，和谁都掐架，谁也看不上。但被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才知道现实的厉害，才慢慢把自己的棱角磨平了。比方说吧，你现在把上边全得罪苦了，有人说现在都吃不上你一顿饭。你自己想想，是你不管饭、还是请不到人家吃你的饭？”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马林又说：“一哲啊，你也这个岁数了，人生的风风雨雨经历了不少，应当知道要忍受委屈，何况你还不一定是真的受了委屈。就拿你和赵成功的关系来说，你觉得受了委屈。但你想他了么？他承担施工那么大的压力，你又表现出不服气他，他早感觉出来了，难道他不觉得委屈么？”马林从包里掏出几张纸，递给他说：“你总觉得赵成功背后说你坏话，但你看看这个，看看他是怎么评价你的？”

这就是赵成功交的请战书，萧一哲看完再次脸红了，因为在与赵成功的接触中，他也是经常犯“小人”，比如背后散布对他的不满。他没想到，人家背后对自己的评价是如此之高，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你最近看一个电视剧叫《平凡的世界》？”马林问。

“看啊，那是路遥小说改编的，我很喜欢他的作品，所以电视剧每集都看。”

“嗯，我也喜欢看，演的很朴实。那天有一集上有这样一句台词：你看见的，不见得是你想象的。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我反复的想，说的还不够深刻，应当是：有些事你看见的、听说的、想象的，不见得是事情的真相。

就拿赵成功来说，你看到、或者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但有些事不是真实的，你想过么？比如你听他收过土贩子一万元好处，也向秦可盛反映了。但那个事赵成功也向我汇报了，因为土贩子是公司一个退休副经理的亲戚，他已经将钱通过那个退休副经理退回去了。你说如果我们不晓得这个情况，就给人家扣上受贿的帽子，是不是不公平？”

萧一哲的脸热的厉害。

“在国企工作，最难办的就是党政领导不和谐。因为从级别上，党政领导是平等的，但业务分管内容不同，因此，难免就会出现相互间的争权夺利。派你去当项目书记，我开始认为你学问高、见识广，心胸大度，可能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但没想到你一下就陷进去了。人啊，一生有两种错误不能犯，一种是原则错误，一种是低级错误。而身为基层领导干部，还是为人师表的政工干部，进入了相互争权夺利的怪圈，应当说就是犯了原则性的低级错误。

当然，有些矛盾起因不是你造成的，赵成功有很大的责任，因为在级别上，他是高你一级的领导。但你自己为搞好团结做了什么？你主动找人家沟通过么？想让一个级别比你高的领导、低眉顺气的来找你沟通情况、汇报工作，赵成功本身也不是那种性格。然而，说句不客气的，正是因为你们党政领导不和谐、不沟通，牛蹄两瓣子，个个刚愎自用，才造成陆正死亡的事故发生。如果再不重视，再不纠正，今后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我说的话有点重，希望你别介意。”

“不会的书记，您说的话句句在理，就是那么回事，我已经感觉到了，也十分的痛心后悔。”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餐厅几乎没人了。因为两家都是闺女，贺华与程静怡话特别多，一点都不觉得晚。马林最后说：“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最后我给你透露点消息，党委决定赵成功带队去西藏援建，由你兼任地铁项目部工程指挥。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和我讲辞职不辞职、干不干的事情，是要认真思考如何把这支队伍带好，特别是如何与冯立伟配合好，出色完成地铁项目施工任务。”

萧一哲出乎意料，刚要讲什么，马林已经起身，招呼夫人们打道回府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