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种好我的一亩三分地

我踏进校长办公室的门，看到一个小女孩低着头坐在门口的沙发里。见到来人，她礼貌地站了起来。她低低的个子，黄白色的小脸上挂着一副眼镜，一头秀发顺溜地遮着半边脸。她擦着脸，但我分明感到她刚刚哭过，因为，她红着眼，眼里还泪汪汪的。

“这是我校的王老师。”校长给我介绍。

“坐吧！”我说。

王老师腼腆地笑下：“谢谢！”收了收裙子，坐在沙发边。

“那你们聊，我出去转下。”我站了起来。

“主任，没别的事，王老师多次要辞职，今天还为这事，你来劝劝吧。”校长说。

“嗯，为啥要辞职？”我面向王老师，又坐了下来。

王老师看了看校长又低下了头，搓着手，嗫嚅着......

“你有啥想法，给主任说说。”校长说。

王老师抬起了头，看了看我，红了脸，又低下了头。

“当上老师也不容易，是从几百人中经过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考上的。当个老师多好，为啥辞职？”

“我从小就喜欢当老师。”王老师抬起了头，看了看我。

“那就好好当老师吧。为啥又要辞职？”

“我想当个能上课的老师。”王老师小声说。

“你没有担课？”我一头雾水，转向校长。“王老师教的六年级语文，教得挺好的，同学们喜欢，成绩也好！”校长说，“王老师，你有啥想法，说说。”

王老师看了看校长，看了看我，又低下了头，沉默了一段时间，嘟哝着：“我忙得都上不成课。”

“你平时都忙啥事，怎么能上不成课？”

停了一段时间，王老师好像下定了决心，抬起了头:“上星期四个检查，有安全的，卫生的，控辍保学的，均衡迎验的......”王老师停了一会儿，又深吸了一口气：“大扫除，做档案，搞演练，白天忙着迎检，晚上准备档案加班到深夜......哎，我两天都没上成一节课了。”

王老师一气说了这么多，感觉累了，靠在沙发上，双手掩面，不再发声。

我想到今天的任务，是来督查教师大走访的，也影响了老师们上课，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王老师坐了起来。“就拿这个啥’万名教师大走访’，控辍走访，扶贫走访，期期搞，一访几周，我一人包二十多户，一期去几次，每次都是拍照、合影，农户的门都踏破了，我跑的都不好意思。农户一见都关门。走访，填表，各种表大同小异，翻来覆去填，填了再改，改了再填。白天走访，晚上填表，整天干的啥事......”王教师越说声音越大，说着站了起来，看了看校长，“我和校长一个班，校长一周能开二三道会，一去半天。我包个班，又得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咋上课？我一走，又担心班里怕出安全事故，我都愁死了。有时想想，我们在不务正业，干背良心的事！主任，你说说，我从小相当老师，这是老师干的事吗？”王老师重新重重地坐下，痛苦地抿着嘴。

校长无言以对。我想说，我们也很忙，但我无从开口，转移了话题：“王老师，你家哪里的？”

“王村的。”

“上班几年了？”

“两年了——当这个老师我烦透了，一天都不想干了！”

“女孩子当老师工作轻松，环境也好，特别对家庭，对后代也好，这是个很不错的职业。这段时间忙，过去了走上正规会好些的。”我劝道。

“两年了，整天都是这样，啥时是个头呢？这是人干的事吗？”

校长接过话：“王老师责任心强，怀孕了身体不好，坚持上班。”我想到了什么：“老师毕竟是个正当职业，你一辞职，生活都成了问题。特别是六个月产假，国家还发工资。好好干吧！”我转身对校长说：“以后少安排无用的事，给老师们创造一个好的工作环境，让老师们静下心来工作......”

预备铃响了。王老师站起身：“主任、校长，你们聊，我去上课了。”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对王老师说。王老师理了理头发，向教室走去。

我和校长坐在办公室，很长时间无话。

“整天都是这些虚活儿，不说老师不想干，我都够极了。”校长抱怨。

“我们到村里走访几户吧。”我想起这次下校的目的。

校长走到门口，大声喊：“李老师，李老师，过来下。”又对我说：“你坐那儿。”校长指了指对门的沙发，然后坐在我的旁边。

李老师过来了，问：“校长，干啥？”“给我们照张相。”说着，递过了手机。校长掏出笔记本，挺起胸，侧向我。李老师照好相，校长一边接手机，一边说：“我把相片发群里，说你来督查了。再叫位老师和我们一起去，帮我们照相。”

我苦笑了一下：还是校长业务娴熟，考虑周到。

世事繁杂，时间如流水，在开会，检查，总结，报告中匆匆而过。有时头脑中闪过那个黄白色的小王老师，心想一定适应了这种繁忙的工作，安心上班了吧。

一天上午，校长心急火燎地打电话：“主任，王老师这次真要辞职，拖拉机都开来了，你过来再劝劝吧！”

我慌慌张张赶到学校。一辆拖拉机停在校园里，一个黑黑的低低的小伙子正在抱着被子往车箱里放，上面已放着箱子和一些书本。我拍了拍小伙子：“你是王老师的啥？”小伙子放下被子，挠了挠头：“我是她老公。”“咋，真要辞职？你不劝劝她？辞职太可惜了！”

“我多次劝说都不行。我们都是农村的，知道当上老师不容易。她又喜欢教学，喜欢娃们儿，但她说，现在的老师不是想像中的老师，整天忙无用的，教不成学。每次打电话都哭。这次哭着不来了，说再来上班，都要抑郁了，非回家不可。她还怀着娃儿，我怕出事，就过来拉东西了。哎，教个学哪有那么多杂活儿......”

“王老师呢？”

“在校长办公室。”小伙子脸木木着，一脸的无奈。

我急走几步，来到校长办公室。

王老师还是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抱着头，埋在两腿间。凌乱的头发盖着脸，身子一抽一抽的，在低声啜泣。

校长站在身边，端着一杯水：“王老师，你冷静下，喝口水。”王老师头也不抬，也没接那水杯。

我也无从谈起，只好黙黙地坐着。墙上的挂钟嗒嗒地走着，王老师的啜泣声，慢慢地停了，没有动静，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们三人都不说话，时间像小河一样，静静地流着，空气也像凝固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老师的老公走到门口，探了探身子，轻轻地叫：“哎，东西装好了。”

王老师还是趴在腿上，一动不动，好像睡得很香。

她老公走过来，摇了摇她，她才微微抬起头，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我看她情绪稳定了，就说：“王老师，不是说好继续干下去吗，怎么又要辞职？”王老师探了探身子，好像大病初愈，身体很虚弱的样子，试了几下，才挺直了身子，挪了挪屁股，靠在沙发背上，鼓了很大的劲，才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当个老师真累，我坚持不下去了......”

“怎么坚持不下去了？”

“老师不仅是唐僧肉，谁都想吃；老师还是怨大头，谁都能支使；老师还是老鳖一，谁都想欺负！”王老师说完，闭紧了嘴巴，闭上了眼，沉重地靠在沙发背上。

“咋了？”

“不断地叫老师学生下载**办、**通、安全app、生活APP、**平台......不停地安排学习，**学习，青*学习，**网学习......学生在校学习，没有手机，家长又不会，为了不受批评，都是我们老师在弄的，一班几十名学生，那得耗费多少时间呀！”

在王老师喘息的空隙，我插话：“我和你们一样，整天忙于应付这些事，可没法呀，抵挡不住上面的安排，什么都进学校，找老师。但相信，这种混乱的局面不会长久的。”

“外界折腾教育也罢了，教育内部也是花样翻新，一校一品、才艺展演，文体活动周、**竞赛、**宣传，一个接一个的活动，一个接一个的检查，应接不暇，每个活动还要照相，做美篇，编图文，发公众号，向上级投稿，整理档案......”王老师由于激动，身体抽搐着，脸憋得红红的，不停地咳嗽起来。

“我们都在反映。你没看到，特级教师王栋生也在媒体发文：《学校、校长、教师安静下来，才是教育该有的样子》，李镇西等教育界知名人士也在发声，说明现在教育乱象已经引起社会的重视，到了非治理不可的地步！我们坚信上级领导会看到反映，会拿出一些举措的。”

“我坚持了三年了，不是手机要炸了，我都要炸了。我对不起班里的几十名学生，我在毁他们，我会良心不安的。这样下去，我都要疯了......”

“你不当老师，你去干啥？”

王老师擦了擦脸：“我的老公承包了地，我们去种地。当老师我管不住我自己。种地，起码我能做主。”

“你是个好老师，你这一走，这班孩子咋办？”

王老师站了起来，吭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对不起他们，我不是个好老师。”说着，捂着嘴冲出了办公室。我和校长赶出来时，只见王老师已爬上拖拉机的车箱。拖拉机突突叫着，拉着黑烟跑出了校园，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柴油味道......

我和校长无奈地回到办公室，从办公桌上飘飘悠悠地刮过来一张纸，飘落在脚下，我检起来一看，是王老师的辞职信，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长恨此身非我有，我的课堂我做不了主，愧对学生，愧对良心。我的地我做主，甘愿去种我的一亩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