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生病
——我的父亲(5)
史铁生说自己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父亲的一生,以不惑之年为界,完全可以这样仿写:前半生的职业是农民,业余是生病——腿痛和打嗝;后半生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干一点农活,小丫说她从小就记得爷爷的事就是打电话来去住院。
小时候的我,是在中药罐里蒸腾出的气味里长大的。母亲产后一直身体不好,落下病根,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于是一年到头喝各种中药汤,门前角落里倒满了药渣。与童年的鲁迅类似,我小时候也很想去当医生,学成后像外公一样,可治我妈的病、我爸的病、我外婆的病、我大姨妈和三舅的病。鲁迅是弃医从文,我是弃理从文,当然,文的内涵相差有点大。
父亲生病时间久了,难免会出事故。
早年父亲住院,一般是因为支气管炎和肺炎,主要是咳嗽不止,有时伴有癫痫症状和高血压。然后医生按照标准疗程医治,有三次都是这样:住进去的人是好好的,一周后必然加重,脸色雪白,浑身乏力,以致于要拔掉输液管起来大喊:
“我要回家!”
第一次被吓一跳,以后也就习惯了。一开始怀疑是浦江人民医院的医技不行,后来到金华市中心医院也是这样。以致于我私下揣测那个半个月标准疗程方案的存在。第三次住院时反复与医生说明,可能是年纪大了,接受不了这个药量,可否减半等等。医生只是呵呵点头,该怎样就怎样。也是,医生怎么可能听老师的呢?正如老师也是最不听医生的。
但第三次,哪一年记不准了,住了不到一周,医院突然来电,父亲进了重症监护室。当时吓蒙了,根本没做好迎接父亲死亡的准备,很是慌张。其实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死神从来都是突然降临的。如此住了三五天,慢慢地有了心理准备,父亲的病情反而好转了,于是又转入呼吸内科的普通病房。出院后与院方交涉,怀疑这是医疗事故。过几天后与表姐去医疗纠纷调解室,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像姚明一样高但比姚明还强壮的人,有点像人猿泰山——自然还没说话,气势上就输了半截。
你的诉求是什么?理由呢?依据呢?医疗事故要有证据啊?如此等等。
也是,医疗事故岂能由家属认定,那不乱套了。谈了半个小时,也没有任何结果。人无大碍,已属万幸。悻悻而归,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开始研究死亡,读了《西藏生死书》《人的灵魂21克》之类的书,希望有个心理准备,但最终还是如孔夫子云:“未知生,焉知死!”
但还没完。
也许就是这次出院后不久,好像是端午节或者中秋节,回老家看看老父亲。以往一般只带点荤菜水果之类的,那次偏偏多带了一些烘焙的蛋糕和点心,许是感激上苍让父亲死里逃生吧。
回到老屋,母亲自然是不在的,她有忙不完的农活:摘茶叶,种土豆,挖番薯,捡垃圾,或者卖菜给在小村里磨珠的外地打工者……总之,这些事都比看护父亲重要。其实长年累月的照顾人,都要厌烦的,久病无孝子吗。更何况是服侍一个与她吵了一辈子架的会家暴的因为看到孩子份上才不离婚的老男人呢?早先我也劝:
“你把人看看好啊!不要去干活了,值几块钱?”
“你这个父亲只会花钱,我呢前辈子不修啊,遭此罪!”
“你要钱我给你,我不差钱!”
“每月一万,你给我呀!你这么有钱,要不你自己带到金华去,我受够了,一个人哪里不好过呢……”
说到此处,母亲往往是涕泪交加了。
我苦命的父母,好像是没有享受过几天清福。
我也就无语了,后来也就默认了……
父亲住在轮椅上,头上剩下一圈稀疏的白发,气色不错。
“妈妈呢?”我一边递香蕉一边与他闲聊。
“又去自留地忙活了,我去叫回来。”父亲一边吃一边要起身。
“不用啦,又没事,要叫我自己去,你吃。”父亲很听话,也就继续吃。
看到儿子,他总是很高兴。最后一个月意识都不清啦,也听不懂金华话,但只要护工大喊你儿子来看你了,他总是笑眯眯的,或者点点头——当老师的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他一生唯一的安慰、尊严和荣耀。
吃完两只香蕉,看他胃口好,我又给他吃蛋糕,一个,又一个。
“啊——哦——”
剧烈的咳嗽声和的急迫的踹息声突然闯入耳膜。
父亲噎住了,是那该死的第二个蛋糕。随之,脸色变白又变青。
“爸爸,爸爸!”我拼命喊,又用力按胸口,又用手掰开嘴巴,满满的都是蛋糕屑。
“妈妈,妈妈!”真是急死了。
“快点按摩去!倒水来!”妈妈神奇地出现了。
但是不行,水也灌不进去,嘴巴喉咙都堵严实了。父亲喘不过气来,脸色变黑了,整个人往下滑,瘫倒在地上。
“快打120,快找个人来帮忙!”我急死了。
“救救啊!”母亲大喊。
这样不行——救护车从城里赶到村里至少20分钟。我冷静下来,让父亲半躺半坐,让母亲喂水和反复按摩前胸和腹部,我用力上下敲打父亲的后背。
父亲还是没有反应。
“老爸,你不能就这样走,你置儿子于何地?”我在心里狠狠地骂。
这时村里的毛支书来了,觉得情况不妙,就去村口等迟迟不来的救护车。
我和母亲继续有用没用的抢救。
水有没有灌进去,该死的蛋糕有没有吐出来,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向上苍紧急祷告:
“我的父亲,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让儿子一辈子不得安生啊!”
所谓的哭天抢地,就是这个样子。
仙华山
救护车终于来了,我、母亲和毛书记三个人一起抬起父亲沉重的肉身,抬到救护车上,心定了些。
医生做了点紧急处理,责怪我:
“这都不知道的,老人和小孩一样,最怕噎住。”
不久,父亲有起色了,或许是刚才的折磨起作用了。还没到医院,父亲的呼吸好起来了。到了急诊室,父亲可以自己坐起来了。我问他:
“你怎么在医院?”
“我噎住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脸红起来了。
傍晚,父亲就回家了。这是他历史上最短的入院记录,最长的是去年——2020年,因为长年累月的卧床而导致了大面积的褥疮,几乎全年住院:疫情期间三个月,先住浦江中医院,再住人民医院;6月5日开始入住金华市人民医院的老年医学科——就在人民西路上,六、七十年的工字房,两排大树,枝繁叶茂,绿树成荫,苍翠欲滴。
这个环境好,很有年代感,虽然很简陋,挺适合养老。不过像父亲这样的山里人,应该不稀罕吧。9月份,又搬迁到人民医院的新院区,就在梅园的对面,晚上霓虹灯闪烁,很是醒目。
现在,我一般不走人民西路,连早晚跑步的梅园都很少去了。
一住到年前,父亲出院,回家过了最后一个年。
是我的决定。
母亲和亲朋好友老早劝我好放弃了,姐姐呢听我的。我实在难以决定。
我只有一个父亲,过年后虚岁85 ,我不差钱;但人终有死的那一天,父亲是一台老旧的机器,褥疮治好了,老年痴呆了,加上沉积性的肺炎复发了——最好的抗生素也无效了。
还有可怕的医院来电:
你是小牛的儿子吧,你爸检测的结果出来了,血红蛋白只有20多,太低了,
要挂人血白蛋白。
我说好的,420元一小瓶。
过几天又来电:
你爸吐了,又发烧,最好要挂人血白蛋白。
于是买牛奶和蛋白粉加强营养,继续买那个不能医保的自费的药,多了就觉得有点贵。
但还没完:
你爸吃了就吐,要插管吗?不插——好的,你有空过来签字吧。
你爸不能输液了,要深静脉注射吗?不切——好的,你有空过来签字吧。
如果再不行,建议你爸住重症监护室。不住——这个我很干脆,上次见识过。
每一次来电,每一次签字,似乎都关乎到父亲的性命。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但又必须做出抉择,我更不知道我以后是否会后悔当时果断的决定。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自己也生病了,根本不想去医院探望父亲,两个生病的人,谁看谁?父与子,谁来安慰谁?
年关靠近,疫情又紧,住院部连亲人也不能进去探望了。我反而宽下心了,心安理得地不去看父亲了。
后来,照顾我父亲的护工要我加工钱,因为父亲晚上不睡,咳嗽吐痰,很累。
再后来,护工不要工钱了,因为他也吃不消——索性辞职了,护理你父亲大半年,头发也白了几根,身体轻了好几斤。
我说好的,谢谢啦,你辛苦啦!
在此,我还要感谢金华市人民医院老年医学科的王主任、方医师和漂亮的小孙医师。医生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人的命,天注定。
虽然我的感谢无足轻重,我还是要感谢危机时刻救助我父亲的毛书记,其实他比我小,是我童年的玩伴,还是沾亲带故的老亲戚。感谢我的同事蒋老师,一个很有孝心和爱心的最美教师。
父亲终于走了——病故,如果是古代,也算是高寿了——已近米寿。
我也解脱了。我所遗憾的的是,辛劳一生和辛苦一生的父亲还真的没享过几天清福。
他平凡卑微的一生,就是一部屈辱的中国现代史的缩影。不同的是五四运动的中国青年有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救亡图存,民主科学。
而我呢?虽然在教书,但是似乎分明就在重复父亲的老路。
史铁生说:“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我说:“生病了,才知道身体的可贵。喝醉了,才知道清醒的宝贵。失眠了,才知道酣睡的金贵。经生历死,才知道生命的滋味。”
好好活,真的很难,也很容易。
这就是生病,这就是生活。
2021.7.17.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