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人的批评与挣扎都不该被浪费。
从五十年代走来的陈丹青身上,最为可贵的是历经多半个世纪的沉浮与沧桑后,仍旧拥有独立的人格与魏晋之风骨。
陈丹青总是身穿一袭黑色长袍,留着利落的平头,戴着眼镜,抽着烟出现在公众面前,看上去温文尔雅。
他一贯地似乎带着点微笑,又似乎面无表情,一双锐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目光如炬折射出一身傲骨。
木心总结的好:陈丹青有点英气,有点秀气,有点流氓气。
有人曾说陈丹青是连耳朵背后都干净的人。干净与克制,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可谓是最高的修为。
这些年大家基本上已经淡忘陈丹青的画家身份了,看客们对于他的“公知身份”更感兴趣,只是在他怒吼批评的背后,总有种极深的落寞。
在别人眼中,他是个傲慢的知识分子,不媚于权贵,不安于体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只是陈丹青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公知,他不过是认清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后,渐渐在泥沼里学会了自救:
“自救就是忠实自己的感觉,认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烦,不要放弃,不要敷衍。”
保持着知识分子具有的批判本性,敢说真话这件事,一度让陈丹青成为众矢之的。
2000年,陈丹青离美回国,载誉而归的他当即就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聘请为教授,且具有招收博士生的资格,学校还专门以他的姓名成立了纯艺术教学研究室。
但是这所有的形式,看上去都形同虚设。
这一年5月,陈丹青开始招收博士生。报考清华美院博士生的24位考生中,有5名入围,但最后因外语而全部落榜。
清华美院考虑到陈丹青是首次招生,让这5名考生以博士课程访问学者名义成为陈丹青的学生。第二年,这5人再次因英语而失败离校。
陈丹青长达3年招不进一名硕士生。甚至有一位女学生,连续两年绘画专业成绩位居第一,第一年英语政治各差一分,第二年英语仍未及格,依然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陈丹青说:“我不想怂恿她考第三次。对一位想当艺术家的青年,这样的考试是不折不扣的荒谬和侮辱。”
在他的内心,就算这些孩子画得和梵·高、毕加索一样好也没用。艺术学院应该招一些疯子,而不是那些成绩优秀的好孩子。
陈丹青愤怒不已,这种愤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群学生:
“专业前3名的永远考不进来,由于外语达不到那个分数,因此他们的画形同废纸。我们不能单凭英语分数就把一个孩子粗暴地拒绝在门外。”
而在1978年,陈丹青自己就以外语零分、专业高分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
他惜才,对这种有天分的学生进不了高等艺术学府的情况,陈丹青多次与校方争论不休,拍桌子瞪眼,再三手写上书,跑各种办公室,可是每次都是完全没结果。
僵化、教条的管理导致人才流失,这让陈丹青倍感惋惜,也很失望:
“我不相信现行考试制度,不相信教学大纲,不相信目前的排课方式,不相信艺术学生的品质能以课时与学分计算,但是我不得不服从规定。”
终于在2004年10月15日,陈丹青向清华大学递交了辞职报告,愤然离职,他不想再委曲求全了。
同事们一支支香烟递过来,对其进行劝阻,可是陈丹青去意已决,后来在访谈中,他自嘲道:“他们当然不愿意我走,少了个心直口快的傻逼。”
他辞职时很平静,媒体却风波四起。
这件事掀起了中国现行教育制度的讨论高潮,陈丹青在公众眼中也从一位画家变成了一位批评家。
自那之后,他成了记者热衷于采访的对象。媒体丛林中出现的陈丹青,像一把尖锐的刀,锋利而不羁。
弗里德曼笔下加速的世界,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喧嚣,一切看上去都是徒劳和无意义的,在这种语境下生存的我们,渐渐走进属于陈丹青的那个时代。
1953年,陈丹青出生于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陈兆炽是民国知识分子,因崇敬文天祥,用“留取丹心照汗青”给他取名“丹青”。
陈丹青自幼喜欢绘画。上世纪六十年代画画的少年,顶多玩玩水彩,画不起油画。
1967年,机会来了,全国工厂农村要画巨幅领袖像,他跟着中学美术老师四处干活儿,每接一单,剩余的颜料画笔就归他所有。
陈丹青白天画人像,晚上就临摹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的素描作品。
年轻时的陈丹青
然而那是一个对知识分子缺乏善意的年代,陈丹青深受其苦。
1970年,只读了两年初中的他就被注销掉上海户口,流放到阴雨连绵的赣南农村插队落户。
那是很绝望的一段记忆,16岁的陈丹青觉得自己的天全部黑下来了。他茫然离开曾经打架、画画、斗蟋蟀、爬屋顶的上海石门一路老弄堂。
城市长大的孩子,被迫流放到乡下,房间里只有那么一个油灯。
他跟两个男孩子挤在一张床上,陈丹青至今仍然记得前几天晚上自己几乎是醒着的,几斤重的老鼠,整夜在被子上窜来窜去。
连绵不断的阴雨,笼罩住整座深山。陈丹青听着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抽着烟,望着漫无边际秧田,内心茫然绝望,脑子里是空的。
20岁那年,陈丹青又辗转到了苏北农村插队。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蹲在村办的骨灰盒厂画了近千个骨灰盒。心情极其压抑之下,所幸有纸笔可以让他画画。
在极其恶劣的生活、劳动中,陈丹青一直自主学习绘画,是当时颇有名气的“知青画家”,期间他还被当做人才借调到西藏搞创作。
1978年,“文革”的阴影逐渐褪去,国家恢复了高考。这一年,陈丹青以专业第一、外语0分的骇人成绩考进了中央美院油画系研究生班。
当时他在英语卷子上写:“我是知青,没上过学,不会英语”,然后站起来就走了。
人家让他填写学历,他只填了小学毕业。美院的老师说不可以这样填,但25岁的陈丹青表示自己初中还没毕业就下乡去了,为何要作假。
后来他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聘用,又要填学历,陈丹青仍然坚持说:我小学毕业。
他说:“无论绘画还是写作,我尽量不说假话。”
1980年,对西藏倍感怀念的陈丹青再次进藏。
高原的风土人情、朴实无华的藏民,给了这个年轻人震撼与触动。他创作了别开生面的《西藏组画》。
“我记得在七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画那些画,光线差,黄昏就挪到门口,就着过道的光继续画……”
陈丹青的《西藏组画》,以高度的写实主义描绘出真实的西藏生活,避免了泛英雄主义的悲壮,作品公开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自那之后,陈丹青被赋予为划时代意义画家的头衔,闻名海外四方。
2007年,陈丹青西藏组画之一的《牧羊人》拍卖价格高达3200万。
多年前的他,一定不曾想到自己在西藏画的这幅作品,会在日后拍卖出如此高的价格......
陈丹青画作《牧羊人》
自成一派的陈丹青,因而得到了留校任教的机会,面对这只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他却无动于衷。
1982年,陈丹青从中央美术学院辞职,去往纽约创作油画与生活。
“从纽约机场走出来,整个人自由了,但关键是,接下来,你拿自由做什么?并且,你失去了与国家的关系......”
这年,他29岁。
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人类历史上的艺术珍宝铺天盖地呈现在陈丹青面前,他得到了莫大的启发。
后来,他说:“我没有读过高中、大学,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就是我的大学,30多年了,我至今尚未从中毕业。”
1983年6月,陈丹青办了自己的画展,成为中国当代画家在美国举办的第一个个展,他在创作上渐入佳境。
最为幸运的,是他遇到了影响自己一生的精神导师木心。这两个流浪异国的艺术家,如久旱逢甘雨,他们相谈甚欢。
在木心身上,陈丹青看到了一个文人的尊严和教养,也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审视艺术和中国文化。
只要木心在讲话,当年听课的陈丹青就记录。听课五年,累计笔记八十五讲,大概四十万字,这便是后来的《文学回忆录》。
木心和陈丹青
陈丹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木心曾在讲学中一再强调哈姆雷特身边那位霍拉旭的重要,陈丹青无疑就是木心的霍拉旭。
木心先生回到故乡乌镇后,他为木心安顿在乌镇的晚年生活,悉心照料陪伴,两人亦师亦友。
2011年,木心先生去世后,陈丹青将木心的作品带到了国内读者面前,在大陆出书,建造了木心美术馆。
他说:“我想把《文学回忆录》里提到的‘老哥们’都给木心请过来。”
他将自己定义为木心美术馆的建设者,一度虔诚求问:“我怎么能够做的更好一点?”
他如此不遗余力地推介木心,让人倍感温暖,他曾经慨叹:“珍贵的关系,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原来愤青的陈丹青也有柔软的一面。
木心和陈丹青
2000年,陈丹青在朋友的劝勉下,回到了国内,首先感受到的是某种不适应。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当一个曾经落后的民族强大之后,人们的意识却没有跟上来,集体性地进入一个现代人格。
在陈丹青看来,物质层面日渐富强的今天,人却迟迟没有醒过来。
太好的房子,太豪华的消费,但是听听人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内心到底怎么想的,这一切都让刚刚回国的陈丹青感到巨大的沮丧。
为了抵抗刻板的教育体制,他从清华美院愤然离职,可是这并未意味着结束。
作为海归艺术家,他说:“我身为海归,感到羞耻!”
因为在他看来,海外经历最可贵的财富不是所谓的前沿专业知识,而是羞耻之心、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以及由此体现的一系列价值观。
但是,他在不少海归那里看到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而毫无羞耻之心。
从清华美院辞职后的陈丹青可能会有两种结局 ,一种是完全放弃绘画,转而走进与媒体的共谋和狂欢,另一种就是整个人认了,缩进画室,做规规矩矩的体制内的一员。
但两者都不是,最终陈丹青选择了一条近乎不可思议的路,那就是做一个跨界的、穿梭的发言者。
本意是来做些抗争,说些真话,结果最后变成一个被消费的“媒体明星”。
后来的他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作家和公共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的“边缘人”,他没有单位、没有职称、没有官衔。
陈丹青曾经批判中国的美术教育,如今在他看来,一切有过之无不及:
“不光是艺术教学,整个都是荒谬的,包括我的批评也是荒谬的,一点用也没有,什么都不能改变。”
活到这把年纪,陈丹青再也没有心力去控诉这个时代,他表示只要别弄错自己,把自己摆清楚,不要做一个失业者就好了。
陈丹青今年66岁了,他从未想要顺应这个时代,也从未觉得自己在这个时代中。
在这个互联网环境下,他至今不会上网,也不承认自己是个当代艺术家,在他看来,画画本身是一件出局的事,不必和外界扯上关系。
陈丹青这些年总是会感到莫名的沮丧,他承认自己当下的作品确实画的不如年轻的时候。所以他一直以年轻的自己为师,期望能达到二十几岁的创作水平。
回国十几年,陈丹青相继出版了《退步集》、《退步集续编》、《荒废集》,他与外界总是保持着一种适度的距离。
他没有像梁文道、韩寒等人那样,对谈论公共事务持有浓厚的热情,而是以自己的节奏写作、出书。
陈丹青自画像
陈丹青是个悲观的人。他的写作和发言,常常伴随着一种深刻的绝望感和忧患意识。
关于未来他没有任何计划,他说老年人没有未来,自己的未来就是殡仪馆。也不想去了解任何新兴事物,时间不多了,要赶紧多画几幅画。
关于“人生70才开始”这种话,他说这都是骗人的话,自己从来不相信。
他不相信任何确凿的答案,也不喜欢在安全的地带慷慨激昂,只想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一切,注定使陈丹青面临着众多非议。
记忆是个累赘。如今66岁的陈丹青将自己年轻时的记忆,放进了《退步》画展之中。
此次个展命名为“退步”,多少是修辞游戏,也是他试图回应世人对自己艺术观念落后的质疑。
在偌大的时代洪流中,他始终是一个文化追问者。
对于外界讨论自己的言论,陈丹青一直表现得很坦然:“我一点不想宣称我的画具有观念,更不认为我是当代艺术家,我就是个傻逼。”
在历年卷入的洪流中,他已渐渐沉入话语的泥潭。陈丹青曾讲过少年口无遮拦,如今的他依旧如此,对此他说:
“性格改不了。我一家人都是直性子,不会说假话客套话。我少年混江湖,算是家里最为圆滑的一个,口是心非,跟人敷衍。”
每一代人的批评与挣扎都不该被浪费。
从五十年代走来的陈丹青身上,最为可贵的是经历多半个世纪的沉浮与沧桑后,仍旧拥有独立的人格与魏晋之风骨。
他是个不合作的妙人,妙在敢说真话,敢做自己,从不屑于伪装,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是最自得其乐的一种高级动物。
“沮丧”是陈丹青常常提及的一个词汇,这何尝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悲天悯人的文人画家,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愿说假话。
他本可以在先锋艺术的探索上走得更远,然而却止步不前,选择了另外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这是他作为普通人的选择。
十年前的一次采访,有记者问陈丹青:“您是如何在画家和作家这两者身份之间切换的?”
陈丹青笑了笑,回答道:“我不是画家,也不是作家,人当了‘家’就走到末路了。”
记者穷追不舍:“那应该怎么介绍您呢?”
“这个人叫陈丹青,有个名字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