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娘说得很对,后宫与朝廷可比我手中的棋局复杂,每个人都要布局,每个人都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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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输了这盘便陪我一晚?”
“陪你做什么?”坐在我对面的男子突然笑嘻嘻开口,我拈着棋子的手正无处安放,愣愣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是芙蓉帐暖,共度良宵。”
“哼,不要脸的登徒子!”
丫头侍棋指着眼前的男子大声叫骂,我嚯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又急又慌。
世上怎会有如此大胆之人!
回房后我扯下面巾便恨恨坐在凳子上,这种放荡轻薄之人怎么会被放进雅当与我对弈呢?
正生气见娘却走进屋来告诉我,那人是我未来的夫婿,当朝御医之子姚腾。
“什么?!登徒子那样调戏小姐,怎么可能当了姑爷?”侍棋最先气不过站出来跳脚,又自知失言跪在地上闷声抱不平。
“都是误会,误会一场。原是你爹在你幼时为你定下的亲,可姚太医和姚腾生了嫌隙,父子俩一个久居京中,一个常游蜀中。他家这样子,就没告诉你这回事。
“姚腾听人说京中有一奕妓,以棋艺博名,不知怎么地三传两传他就以为我们……如今误会澄清,他特地写了书信与你赔罪来了。”娘连茶也顾不得喝,从袖筒里掏出一张墨迹还未大干的纸。
“原来我在外的名声竟跟烟柳巷深处妓子一般了,那我还与人下什么棋!没的让人说些歪气话。”我想起姚腾面上戏谑的笑,气得撕掉了那张纸。
“星罗,莫生气了。你爹是御国国手,常年侍奉在官老爷身边的人,你怎可这般轻贱!我们雅当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娘垂下袖子阴了脸,训完我便气冲冲地走了。
爹是御国翰林院棋侍诏,开了一家名为“雅当”的当铺,专收风雅之物,是别家当铺的双倍价钱。
唯一的条件便是胜过雅当大小姐杜星罗,如来当物之人缺钱也可得五倍价钱,条件是胜过雅当老板杜旬,否则按常价计。
雅当刚开张时,人人都笑杜老板不会做生意,拿个九岁的小女娃娃充门面。
可渐渐地,没有人在雅当拿到过双倍价钱,人们便不笑了,更有甚者专程来当东西,找人们口中的小女娃娃下棋。
我若贸然不出去下棋,雅当的招牌也就砸了,难怪乎娘会这样生气。
可是,可是京中善棋的女子不止我一人,那烟柳巷中的奕妓忘忧……
年幼时怎样都无所谓,可我还有一年便要及笄,外头指不定有多少人会像姚腾那般想我呢。
踌躇不安一整夜后,姚腾亲自登门来与我赔罪。
“杜小姐莫要生气,也莫要轻贱自己了。姚某也是在外头听岔了消息才闹了此般笑话,还忘小姐宽恕。”他跟在爹身后有礼地作着揖。
“星罗,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莫要多想了。再说腾儿本就是你未来的……”爹正捋着胡须宽慰我,被一声大吼打断。
“你个不孝子,竟躲到这里来了!看我不打死你!”
突然冲进来了一个魁梧凶面的男人,抄起厅中摆放的花瓶就往姚腾身上砸。
“姚太医使不得。”
“你不是爱吹嘘自己悬壶济世吗?我拿你几味药怎么了?我救人去了,又不是害人去了!”
“逆子,那药是皇家赏下来的,你爷爷到死都不舍得用,我打死你!”
……
侍棋护着我退到了屏风后,我默默听他们的鸡飞狗跳。
他们闹了好一阵,最终以爹的手臂被划伤,姚太医赔罪,姚腾先在我家住下收场。
看过爹爹的伤口后,我松了一口气。
这个姚腾连自己亲爹都祸害,那么来我这个有婚约的人跟前儿说几句歪话,想来也算不上什么的。
是他姚腾的品行有问题,不是我的名声有问题。
可他在我家的日子里,除了和他爹来往别扭,并无什么逾礼之处,甚至时常来劝慰我。
爹为了缓和他们父子关系,以商量定亲为由办了一场家宴。
娘笑吟吟地将我推到姚太医面前为他奉茶,姚太医一直板着的脸有一丝松动道:“混小子都该娶亲了,怎还想不通?”
我面上一红,微笑着盯着地板上的暗纹。
“姚某有一身医术,满身侠气,安能折腰事权贵,与你一同做宵小之辈?”姚腾语不惊人死不休,对他爹轻蔑一笑狠劲灌下一口酒。
姚太医气得满脸通红,双指连连指他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我亦被他惊得愣愣看他。
只见他如李太白在世一般吟了一段《梦游天姥吟留别》,狂笑三声,扔给姚太医一个信封。
上面分明写着“退亲书”三个大字。
爹的脸上再也挂不住,冷冷道:“想必令郎的意思也是姚太医的意思,那我们杜家也不必高攀了。送客!”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就这样荒唐地被退亲了。
姚太医的袍角有风,带落了那封送亲书,我伸手去捡却被娘抢先撕了个粉碎。
“叫你找个托辞不认这门亲你不听,闹成这样我看你怎么收场!”娘埋怨了爹一阵带着我回了后院。
三日后下午,姚腾带了一本棋谱偷偷来与我赔罪。
“此事与杜小姐无关,冒犯之处还请杜小姐宽恕。”他一身锦衣,嘴角带着歉意的微笑,与三日前的他判若两人。
“哈哈,你统共也没与我说过几句话,每句话都是要我宽恕你。”我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觉得好笑,不禁笑出声来。
他见我笑,便也不再拘谨,抿了抿嘴与我说起他与他爹的恩怨来。
他说他从小就向往侠士生活,仗剑天涯解救危困,可他爹却不许他练武非让他学医。医术学成他想做个像侠士般的游医,遇有财之人就收五倍诊费,遇贫苦之人就分文不取。可他爹又千方百计地阻拦,非要让他进皇家太医院。
大夫?侠士?
我听着很有意思,他竟是要将两者合二为一呢,如果这般去行走江湖那该有多少新鲜的故事?
心内想着便不自觉地问了出来,他确实是有许多新鲜的故事。
帮富商治好了病却被拖欠诊费,他便联合讲义气的匪人抢了富商的钱庄散给穷人;
帮隐居深山的老伯治了腿伤,那老伯没钱却执意要给他诊费,最后教了他一套内功心法;
帮卖身葬母的姑娘救活了假死的母亲,姑娘死活要以身相许付了诊费。
“说起来,还是你我的婚约救了我一命呢,要么就得在蜀中当姑爷了。”他说得口干便停下来抿了一口茶。
“你这般不愿成家吗?”我还沉醉在他的故事里,不自觉地沾染上了江湖的豪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妥。
“我就爱这浪迹天涯的日子,哪个姑娘跟了我不委屈?所以我就不祸害你们喽。”他吸了吸鼻子又道了一句,“改天再来给你讲故事,你爹并没有真的生气,不要太过担心。”
我稍一愣怔,怪不得爹昨日还对着姚腾上次带来的棋谱笑呢。
一直到很久以后,姚腾都像一阵闯进我如湖水般平静生活的风。
他最爱拿着满世界搜罗来的棋谱到雅当坐,爹最爱听他讲江湖里的故事,我最爱偷偷藏到屏风后听他们讲故事、论棋谱。
听姚腾讲的故事多了我竟也沾染上江湖人的习气,与雅当的客人对弈时不再一言不发,而是掩着面纱清谈。
连爹亦打趣道:“星罗越发像姚腾小友的性子了,你可愿随他一同游历江湖去?亲退了还能再定嘛。”爹一生洒脱,在姚太医与姚腾的嫌隙里站在了姚腾这边,最爱开这种玩笑。
“谁要与他居无定所?爹最愿意了,还是爹去吧!”我第一次将这样略带调侃的顶撞说出口时有些脸红,恼自己的做法与女则相背,却又期待和爹的玩笑。
“星罗也会打爹的趣了,哈哈,来我们父女杀一盘!”
我第一次明白我想跟着姚腾共走天涯不是玩笑时,是十六岁的夏天。
他寻了一个极刁钻的棋谱摆出来与爹对弈,爹与他边喝酒边解局,从清早喝到午后也没将棋局解开,便着人喊我去。
我欣然应下,一路上盘算着我若解了这棋局说着什么俏皮话笑话他和爹。
行至他们下棋的亭子里,他们已经醉得趴倒在桌上,我仔细端详着被他们解得一塌糊涂的棋局,突然听到姚腾喊:“星罗,你来了啊……”
那声音带了七分微醺三分温柔,如上好环佩相击的尾音,引得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我慌得差点搅乱棋局。
他穿一身绛色薄纱袍,撑着头的手臂旁绣了几只展翅的白鹤,映得他整个眼睛里都散着柔和的光。
我的心里也像有一只白鹤,扑腾扑腾地想飞却飞不出去。
“星罗,原本的棋谱在这里,你快解解。”爹突然抬起头递给我一本棋谱。
棋谱阻断了我的视线,看不到姚腾袖口那只白鹤了,可我心里那只白鹤还在。
那日午后,我怎么也解不开棋局,看几眼棋谱我便去瞟姚腾勾起的嘴角。
还好他们酒醉,并未发现什么。
是夜,我将白日里未解开的棋局画在纸上,画好后,我轻笑着提了一句话——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提完后我的笑意更甚,姚腾对我讲的故事里江湖女子都是极大胆的,比如那个被他救活娘亲的姑娘,就要对他以身相许呢。
翌日一早我便对爹说了我的心思,爹捋了捋胡须道:“姚腾现在是没有成家的心思,不过他日日来咱们雅当,与你一处久了这种事还不是水到渠成嘛。”
“那可全凭爹爹成全了。”我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
“哎,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害臊了?”
“因为有个老不害臊的爹啊!”
后来,爹不顾娘的反对处处为我和姚腾创造机会。姚腾大概是觉得情况不妙,直接留了一封辞别书去蜀中了。
我颇有些惆怅,一来惆怅姚腾没有成家的意思,二来惆怅自己再不能听到那许多江湖故事。
爹说,他也有些惆怅,惆怅到想辞了翰林院的职带我一起去蜀中。
还没待爹寻着辞职的理由,姚腾便不得不回京,回京奔丧。
姚太医暴毙,姚太医唯一的妾殉情,姚家一片缟素。
我和爹一下不知该惆怅还是该略微欣喜,只能在对弈时默默叨念:“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姚腾跟从前一样,还是爱带着棋谱来雅当,看不出悲喜,只是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混账”,自己主动去太医院任了个副使的职看守生药库,也算有家有业。
我知晓他守孝期间不宜与女子往从过密,除了日常问候便也不再缠着他,只对着他带来的棋谱一遍遍钻研。
不知不觉,红了枫叶,开了白梅,又是一年春。
京城雅士贵妇最爱在春日里举办各种名头的宴会,大概是因为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沾染了花香便也会变得风雅。
溯阳府的老王妃最好风雅之事,听闻京城的风雅阁里出了两位千金小姐的书画,被人誉为书绝、画绝,便来了兴致要在京中小姐们选出个琴绝、棋绝,凑成四角齐全的京城四才绝。
我拿到帖子时本不想去溯阳王府赴宴,做了多年的雅当二招牌,我再清楚不过被树成头儿的辛苦。
可姚腾听我爹说我不想去便特地跑来劝我,他说:“本就是你该得的,为何不要?放眼整个京城,还有哪个女子在棋艺的天赋和练习上能超过你?”
我刚说了一句知道,他便是一大篇话,又是举例得了“棋绝”这个名儿的好处,又是夸我棋艺。
“你似乎很想让我去?”待他喝茶润嗓子的工夫我才寻着机会开口。
“你就不想吗?你得了这个名头也能让杜大伯的仕途顺些啊。”他又喝了一口茶,语气里略微带了些焦急。
仕途?爹如若把仕途放在眼里,多年来会只是翰林院棋侍诏吗?
“你难道怕了那些千金小姐不成?也是,寻常来雅当下棋的不过是些破落户罢了。你如此选择也是为了保住雅当的招牌。”他搁下茶碗又使上了激将法。
一下午的时间,我终是抵不住他的劝说,答应他去溯阳王府走一趟。
夜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许久不曾与姚腾好好说话,他好像,好像变了,变得有些争强好胜,有些追名逐利。
春花正胜,春光正好,我以雅当二招牌的名声和连胜二十八局的战绩夺得“棋绝”雅称。
开宴时我与获琴绝雅称的沈将离一桌,她一袭白衣脸上带着些淡漠的神色,丝毫不像沽名钓誉之人。我看了半晌不免开口问:“沈小姐为何来赴宴?”
问完又觉着好笑,来赴宴可不是为了争雅称嘛,但她却带着笑开口:“我娘亲说来赴宴可以救我舅舅。”
她声音淡淡的,听得我很舒服,但就是没听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人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意思插手,只恭维了几句她的琴艺便各自吃饭了。
宴会结束三日后,我知晓了沈将离话里的意思,太后下懿旨礼聘琴、棋、书、画京城四才绝为皇上填充后宫。
娘欢天喜地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慌得跌碎了手里的白玉棋子。
入宫?入宫后我和姚腾,还有可能吗?
“也算是我拜了这么多年的菩萨没白拜,你这次可是有皇家旨意,我看你爹还怎么将你嫁于姚腾!”娘丝毫不顾及我脸上的不悦,只一味地欢喜。
我将娘弃下去找爹,爹只说:“你入宫当了娘娘,可提携姚腾时便帮些忙吧。”
这是什么道理?
皇家想要的天下人都得尽数奉上,没什么道理。
七日后,我被接入宫中,与其他三绝同住长春宫。
沈将离颇有些欣喜,带着一副精致的象牙棋来与我手谈做伴,据说她的舅舅因她入宫轻了罪名。
我却欣喜不起来,故意让着她不让她输了棋局,如此便可慢慢同她讲姚腾对我讲过的江湖故事。
讲着讲着,我便哭了。
她问:“好端端的,姐姐哭什么?”
“你可知什么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也懒得拭泪,只装作还顾着棋局。
“姐姐可别混说了,我娘亲说进了宫门从前的事都该忘记的,这宫中的耳朵与眼睛都带着毒呢,就等我们行差踏错。”她递给我丝帕,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三分焦急。
是啊,她娘说得很对,后宫与朝廷可比我手中的棋局复杂,每个人都要布局,每个人都是棋子。
只是眼下的眼睛耳朵少了很多,皇上最宠爱的骁睿夫人顶了皇后的职带合宫妃嫔去了太平行宫祈福。
等她们回来,长春宫便不太平了吧?
还没等她们回来,长春宫便开始不太平。(原题:《星罗》,作者:眸弋。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