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几年里，关于银行的传闻一直不少，“人工智能将取代300余万银行人”“五大行一年流失2.7万员工”“银行人人均年薪30w，底层柜员月薪4000”…人们对于银行高收入高福利的既有印象似乎已经开始改变。

那么，在银行上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是如十年前长辈所言是难得的好工作，还是如传闻所言底层柜员岗位月薪不过4000？

本期职业性价比，我们邀请了9位不同银行的柜员来一起聊聊，希望通过这些片段，来完善一个真实的银行柜员的工作日常。

我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性格，刚进入柜台时特别别扭。主管整天强调服务动作要标准，不然会被通报罚钱，我都没当回事，觉得都是些小动作监控应该也看不出来。

后来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收到一张处分记录，上面详细地写着：

“2号窗口柜员：

10:26'57"-10:28'03" 未起立问候客户；

11:43'29"-11:58'40" 动作不雅观，多次挖耳、弄手；

12:02'43" 跟客户道别未鞠躬…”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拿着处分通知就去找主任理论说“我绝对鞠躬了，我迎来送往做的很规范的”，主任头都没抬，说“先去看看监控再来找我”。

一查监控记录才发现，头顶那一左一右两个监控拍的可真清楚。我就跟个猴子似的，每隔一会就抓耳挠腮，连抠手指甲都被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我偷偷藏在柜台角落里的脱下来的高跟鞋，也一点没藏住。

我记得那个月我被罚了1200，而我的全部月薪是4000。

网上有个很火的像机器人一样的高速路收费站收费员，我第一次看到那个视频的时候一点不觉得搞笑，只觉得他肯定跟我一样，被罚了不少钱吧。最后终于学乖了，把所有动作做到位，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好像也不是很难。

做柜员之前，我连“您好”都说不出口。一年后，在街上随便看到个人跟我对视了，都忍不住想冲过去问人家一句“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我旁边柜台的小姑娘刚来不久，性格特别内向，有次她给一位大哥办完业务之后例行公事向他推荐我行新推出的理财，话刚说一半那大哥就急了，骂骂咧咧说小姑娘 nmsl 一类的，说银行就知道骗人钱，小姑娘哪受得了这个，没几分钟就抽鼻涕了。

我没有行侠仗义，没有帮小姑娘骂那个大哥，因为大家都是活在监控下，你反击了就变成你的错误了。我刚去的时候负责带我的前辈曾反复叮嘱过我，他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就算真到了最后一步，也记住把制服脱了出营业厅再动手。”

不过时间久了，也没有想动手的冲动了，我的“服务型人格”被培养成功了。直到现在，都已经离职了，这个优良习惯还是保持得很好。

每当在 ATM 碰到大爷大妈，他们一句“小姑娘你能帮我弄一下吗”，立马就能开启我银行柜员的服务模式——双腿不自觉交叉站立，双手交叠放于下腹，微微弯腰聆听，右手五指并拢“请输入密码”，自动目光左转45°保证不偷看客户隐私，面带微笑结束服务。

一系列动作做完送走大妈，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不是银行柜员了。

真想给自己两巴掌啊。

大堂经理这个岗位已经越来越不招人喜欢了。

前几年开始，大堂经理从一个银行业务讲解员正式变身为一个卖保险的销售，主要工作就是在客户排队等号的时候给人家一遍又一遍地推荐银行里又出了什么新的理财、基金、贵金属，或者介绍性价比更高的 POS 机、信用卡、ETC 等等等等，套话的流利程度不亚于郭德纲报菜名。

月初月底冲业绩的常用手段，除了和排队的陌生人搭讪，还有另外一条捷径——把业务办理发展到广大亲朋好友中间去。和任何一个能攀上关系的亲戚推销理财，和随便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发展业务，看见开店做生意的就问需不需要 POS 机，看见当公务员坐办公室的就问要不要办信用卡，看见刚刚拆迁的就劝存款利息太低不如买点理财…

那些跟我炫耀、催我结婚、盘问我一年挣多少钱的七姑八姨，全都被我拉来冲了业绩，一到过年过节，亲戚们都躲着我，生怕我把他们赚了一年的钱都投进银行里。甚至有亲戚问我：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去了银行还是什么传销组织啊。你不用回答，是传销组织的话那就眨眨眼。

呵呵，有句老话说得多好啊，“一人进银行，全家进银行”。

研究生毕业后，我以管培生身份进入的银行，当时我的竞争对手有不少都是各国海归或者国内知名大学研究生，最后进入面试环节的3000人里，基本上淘汰了所有本科生。管培生之所以比普通职员竞争更激烈，是因为管培生只需要在柜员岗待半年到一年，就能进入管理岗。

银行晋升空间小，任人唯亲这种事儿在我们这行最常见了，面对一个你上也行、他上也行的职位，有儿子的行长干啥便宜别人家的傻小子呢？

新入职的员工一般会被分到不怎么重要的网点，那里复杂业务少，客户大都是一些老人和普通居民。他们不喜欢用机器，也不想用网银。一到冬天，下发养老补助金的时候，所有人都赶在第一天来排队取钱，好像生怕来晚了，银行的钱就被别人取空了。于是我每天坐在窗口后面的工作，就是帮大爷大妈们取这几百元的补助款，跟机器也没什么区别。

我真的最讨厌听到别人说“真羡慕你们朝九晚五都不用加班”，朝九晚五确实是银行的营业时间没错，但我们不是，真的不是，不可能是。

每个柜员的早上都是兵荒马乱的。七点半接款车，在等待款车到来的时间里迅速打扫卫生，送走款车之后开晨会。一般晨会还没开完，就有大爷大妈在旁边坐着围观顺便排号了。“散会”两个字一说出口，所有人立马回到自己的位置，准备开账营业。

下午其实四点半就在准备关门了，可总有那么些人，专门卡着关门的时间来办理业务，而我们，当然是没有权力拒绝的。

从四点半拖到五点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的客户，开始专心做收尾工作。点钱、打印流水、整理现金库存和凭证、清钱箱、封包，这些都要赶在款车到来之前完成，万一你不幸地发现自己的钱数对不上了，那恭喜你，你可能要去监控室把这一整天的监控仔细的核对一遍。下班？找不出哪里错了之前想都别想。

我有次账上少了六万多，整个人都吓懵了，行里规定“长款归公，短款自赔”，意思就是今天这钱，多了不能自己带走，少了还得自掏腰包，而我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才不到4000。我边哭边看监控，从晚上六点半一直看到十点，终于发现有笔取款的业务操作反了——账面上的取款变成了存款，人家不仅拿走了我3万块钱，我还给人家账户里多敲了3万块。抹着眼泪急忙查了客户资料，给人家打电话，第二天一早，跟着主管一起，买了一箱牛奶，一箱水果，去客户家赔礼认错，求他把账户里多了的钱退回来，这才了事。

从那天我就觉得，能在银行工作一辈子的人，要么是胆大细心，要么是家底儿厚实。

我入职到现在从来没听说过有抢银行的，连抢运钞车的都没有。

电影里那些只拿一个包就敢抢银行的悍匪，在柜台装半天钱之后拿起来就跑的画面实在是令人迷惑，从他的用力程度来看，应该也就50万左右吧。毕竟，新的百元钞票每张大约1.15g，100万大约重23斤。另外，旧钞比新钞要重，如果算上钞箱，至少还要再加50斤。所以，给你300万你跑都跑不动。冒着被击毙的风险，就为了抢那几十万，相信他们肯定是新手，没经验。

干柜员的都对钱没什么概念，但对钱的重量都比较有概念。比如，50万砸到脚上大拇指可能会肿，一万枚硬币俩人抬着都费劲。

还有妄想徒手拆 ATM 机抢钱的，拆是不太可能了，除非你整个搬走，不过每台 ATM 机也就20万左右，不值当的。

给 ATM 加钞也是我们日常工作之一，我们用的 ATM 都是以四钞箱为主，一般只有一或两个钞箱是满的。每个 ATM 机里都有验钞机，你存取钱时听到的哗啦哗啦数钱的声音，真的是 ATM 在数钱。

ATM 机故障吐出来的钱当然是不能拿走的，听说有次有个客户拿着 ATM 机吐出来的几千块钱跑了，后来不仅钱被找了回来人还坐牢了。当然这事我进银行以来从没有遇到过，银行最守财了，谁都别想从它手里多拿走一分钱。

钱这种东西，太脏，还是少碰比较好。一般人都是上完厕所洗手，我们都是先洗手再上厕所，从柜台下来第一件事永远是洗手，窗口后面一般都会有一个小的休息室，有厕所和洗手台，还有放水杯和手机的桌子，所有柜员进入休息室都是径直走向洗手台。

这也算是洁癖吧？部分洁癖。

我们确实算得上是相亲市场上的抢手货，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有些相亲对象会专门在你工作的时候来“暗访”你。

我曾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存钱、取钱、汇款、开户中完成了三次相亲。直到第二天媒人送消息过来说对方没有看上我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早就混在客户中，对我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可能是我太高，或者样貌不是他们的理想型，再或者说话声音不够好听，总之，我就像个商品一样，被人隔着玻璃柜台上上下下打量遍了。

这样的相亲对我来说是种侮辱。后来再有给我介绍相亲的我都直接拒绝了，我可以接受婚姻被物化，但我拒绝接受自己成为待销的商品。

最近这几年，离职率高的太突然了。

我们行新来的那些个小孩，差不多都是干了一年就走了，最快离职的那个小姑娘就待了不到两周吧，连辞职报告都是后来我给她打电话才送来的。

她说自己受不了同事们像一群长舌妇似的，聊天内容总是围绕家长里短，她怕自己也会变成跟我们一样的人，说每天做的工作让她觉得自己白上大学、白在外面见了那么久世面，还说柜员的工作招高中学历的人就够了，招大学本科生研究生属于资源浪费。

其实银行对学历要求高的原因不是因为工作要求高，而是因为福利这样好的工作机会在市场上很少，起码，所有人都可以解决北京户口啊。那些待满一年就走的一般就是为了拿户口，而且这种国企也不会要求你离职时赔给公司一大笔钱。

这几年虽然不是那么抢手了，但往前推个十几二十年，银行确确实实是一份大家求之不得的好工作。我爸当时在银行上班，工资能拿到他朋友的五倍，后来那朋友就打定了心思，让他的小孩不论如何要进银行上班。在银行上班多好啊，不用风吹雨淋，不用担心失业，这还不算好工作吗？

现在的小孩可能觉得安稳什么的不重要了吧，但也极有可能是因为拿到的工资变少了。在北上广，月薪刚过6000的工作算什么抢手货呢？如果是管培生的话还能再多一些，算上年终奖，一年拿个12-15万，也只能算是勉强过活。再也不会有比其他人多五倍这种情况出现了。

我出生在银行世家，从爷爷开始，到我爸兄妹三人全部都在银行工作了一辈子，我的人生轨迹从一开始就被确定好了。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学的文学专业无法参加银行考试，还专门又修了管理学的双学位。

后来真的考上了，我小姑看着我穿上制服的样子还感叹说“我们这些人还没有从火坑里跳出去，下一辈就又跳进来了”。当时的我沉浸在通过考试的喜悦里，丝毫没有感受到她语气里的绝望。

但进入银行三个月我就意识到了小姑那番话的意义。

我的孩子现在也读初中了，他现在对数学挺感兴趣的，不过，万一以后他说自己想进银行上班，我估计是要打断他的腿的。

我老婆意外事故被送进医院急救的时候，我在柜台花了半小时做交接。这就是银行柜员最无奈的地方，“天大地大，交接最大”。不论发生了什么，不好意思，你都不可以马上走。

那半个小时让我真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同事站在我旁边，不断提醒我钱数错了、指令输入错了，而我只想飞奔到医院，但是我做不到。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还没有从手术室出来，护士拿着家属同意书让我签字，我也根本听不见护士说什么，靠着本能签了字。幸亏后来我老婆没出什么事，要不然我得自责一辈子。

这份工作谈自由是最奢侈的，就像医生上了手术台之后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说走就走，我们上了柜台也是一样，一个连上厕所都不自由的人，还谈什么自由呢？柜员干久了，别的不说，憋尿能力能明显看出变强，满营业厅排队的，谁敢起身去上厕所，会被人敲着窗户骂祖宗的。

大部分的柜员都是年轻人，我也有过那时候，现在做了他们的主管，就想尽最大努力让他们能工作得稍微开心一点。没有一个柜员会觉得自己这份工作社会地位有多高，每个人都在尽力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其实还挺心酸的。

所以也希望大家能彼此都多一点理解，没有一个柜员会故意不给你办业务，也没有一个柜员喜欢天天板着脸，他们都特别容易满足，只要你在他手忙脚乱的时候说一声不着急，或者在他因为无法办理而道歉的时候说一声没关系，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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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小王

撰文、采访：Mollie、艾米酱、小王

插画、视觉：no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