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2013-2016年
我在办公室备课时,教英语的吕老师正在同班上的一个学生谈话。吕老师语气严肃,男孩的态度却很漫不经心。吕老师不耐烦了,抬高声音:“别笑!”男孩嘴上应承着,脸上却依旧有笑意。
我回头看了一眼,男孩身高170左右,留着寸头,脑袋圆圆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吕老师没了脾气,鼓励了他几句,放他回去了。
吕老师告诉我,他叫周冲,15岁,是班上的问题学生,在班上年纪最大,搞不好还会煽动同学惹事,我要格外留意他。
她盯着入学摸底测试成绩单,周冲的英文考了21分。她指给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王老师看,“傻子也能考20分,这是要拉死我的平均分”。王老师也一副视若大敌的样子,告诉我们周冲来自单亲家庭,成长环境差,品性不好。
我对这个叫周冲的男孩有些印象。前几天傍晚,同学排着队往食堂走,拥挤人潮里他扬起手高声冲我问候了句“老师好”,他看上去挺叛逆,但人还算礼貌,我当时还叮嘱他注意安全。
2013年9月,我大学毕业后,来到这所私立中学成为一名语文老师。学校是当地的明星学校,连续几年,县高考状元都从这里走出。
学校参照衡水中学的模式,崇尚分数,实施军事化管理:学生每天上下午跑操,无特殊理由不准假;吃饭要在食堂门口排队,各班依次进入食堂,禁止吃零食;晚10点,班主任监督宿舍关灯睡觉,严禁早恋、阅读杂志、小说……
私立学校保证生源的唯一方式就是提高学生成绩,在分数和升学率的压力下,老师们也如履薄冰。教师薪资直接同学生的分数挂钩,有的老师因一场考试月薪过万,也有人被扣至寥寥千元。
我内心并不认同唯分数论的教育风气,希望自己能在这些少年少女性格养成的重要时期,引导他们正确地认识自己和世界,成为拥有健全人格的人。
身为新手老师,我也担心学生在课堂上捣乱,我牢记吕老师的叮嘱,决心上课时密切关注周冲的一举一动。
作者图| 四月的校园
这天上语文课,我让学生进行分组讨论,教室立马沸腾起来。周冲趴在桌子上盯着课本发呆,他在班上个子最高,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位置,没有同桌,他也没主动加入其他同学的讨论。
我敲敲他的桌子,问:“病了?”
他急忙坐直身子,笑着说,“没,没”,有点被抓了现行的不好意思。
我问他为何不同其他同学一起讨论。他吐了吐舌头,抓着后脑勺说:“我不会说话,语文学得不好。”
眼前的周冲真实可爱,我忽然放下一周以来对他的戒备,安慰他语文学习并不难,听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周冲低头应了一声。我又想到他每次被吕老师训话时萎靡的样子,继续说:“英语和语文一样,都是语言,多听多说就会了。你很聪明,一定能学好。”
周冲小声辩解道:“我们小学没有英语课,全班就我没学过英语。”
那之后,周冲不再在语文课上睡觉,偶尔还会举手回答问题,他思路清晰,观点犀利,让我很意外。
不久后,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偏科严重的周冲英语考了20多分,政治却接近满分。政治老师姓李,在这所体罚成风的学校,他对学生格外包容,坚持晓之以理。他并不知晓周冲的英文成绩,特意来到办公室夸赞周冲,说周冲字写得秀气,字如其人,孩子很有灵气。
这让吕老师更加认定周冲是在同自己作对。她把周冲叫到办公室,用力拍着桌面,“你是笨蛋吗?怎么就还考二、三十分?别瞪我,回答我的话!”周冲一口咬定说自己英语基础差,学不会。吕老师依旧不相信。
周冲离开办公室后,王老师也说:“这小子入班成绩第12名,现在考成班级倒数。昨天还被我逮住在政治课上睡觉,欠修理的玩意儿,我罚他站一周!”
被罚站的一周里,每次上课前,周冲去教室后面贴墙站着,左手捧书,右手歪歪扭扭地记笔记。课间,他多被吕老师叫到办公室默写单词,周冲每听写错一个单词、背诵错一处,她就用铁尺打他的手心以示责罚。被打得多了,周冲干脆不背单词,每天照例来挨打。
吕老师骂他态度不端正,他笑嘻嘻地说没有。被王老师撞见,他狠狠地踹了周冲几脚,又让他罚站两周。李老师认为这样影响周冲学习的进度,准许他在政治课上坐回座位,最终迫于王老师的压力作罢——学校赋予班主任绝对的权威,任课老师没什么话语权。
这下,周冲对数学也懈怠了。
不受老师们待见的周冲却在课堂上帮了同学的大忙。
那天上午,我正在教室写板书,教室里一阵骚动。我回头看见班上的杨阳右手高高举起,身子抽搐着向后仰。
班上流传杨阳患有心脏病。我意识到他可能是病发了,嘱咐班长去叫班主任,跑到杨阳身边,用手托住他的头。杨阳全身不停抽搐,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后排的同学受到惊吓,迅速拉开桌椅,他的身体缺乏支撑,拖着我往后坠。我不知该如何急救,顿时慌乱起来。
周冲带着两个男生靠近,“老师我们来吧”。他替我托住杨阳的身子,又让后排同学把课桌后移,留出足够大的空间,扶着失去意识的杨阳慢慢平躺在地上,又自上而下轻轻抚摸他的心口,帮他平复呼吸。杨阳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一点。班主任和年级主任抬着担架进来,和校医一起把杨阳送去医院。
这场意外让我心有余悸,我做梦一般讲完后半节课。下课后,周冲悄无声息地过来帮我拿课本和教案,在走廊里他对我说:“班里都在传杨阳有心脏病,他这不是心脏病,是癫痫。”
我问他怎么知道,他盯着地上的白瓷砖咕哝道,“我见过。”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沉默了一会,安慰我说:“癫痫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严重一点的病,没事的。”
我反应过来,周冲是察觉了我的不安,在安慰我呢。
下午班主任告诉我,杨阳急救得当,已经出院回家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次多亏了周冲。
或许是这次帮助同学带来的自豪感,周冲上课愈发积极。一次我抽查背诵课文,周冲举了手,我点他的名字,果然背得很熟。
下课后,他追上我问:“老师,我今天表现还行吧?我能不能当个语文课代表?”
他眼睛里出现了不常见的渴望,我问他为什么想当课代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想在我爷爷面前吹牛皮。”
有的孩子就是这样,用吊儿郎当的态度来表达真心。我理解他希望上进、哄爷爷开心的心情,和他约定:如果第三次月考排名进步15名,就可以当课代表。
回到办公室,我觉察到气氛阴郁。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发下来了,吕老师正在办公室发脾气,她所带班级的英语考试平均分一直是学校单科第一。这次期中考,她带的一位新老师的的班级,英语平均分超了她1分。
班级平均分以前50名记,若有偏科严重的同学发挥超常,进入前50名,就可能拉低其他学科的平均分。比如周冲,他这次史地政发挥极好,政治几近满分,但英语几乎交了白卷。
吕老师怒声对我说:“张老师,你别再管周冲了,他一个人就把我全班的英语平均分拉低了0.5。一颗老鼠屎搅了一锅粥。”王老师也附和,劝我别在周冲身上浪费精力。他们甚至开始讨论,设法让周冲转学或退学。
在学校里,起初老师们也会给成绩不好的同学补课,若久不见成效,他们会私下商量,希望学生主动退学或转学。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学生继续待在学校也没什么意义。
我第一次感受到,教师的身份与权力之重,一念之间就可以改变一个学生的命运。我不想放弃周冲,也不希望别人放弃他。
我反驳他们,说自己从没刻意管过周冲,只适当地鼓励了他两句,“周冲挺聪明的,数学用点心一定能提得上去;英语起步比别人晚了太多,追上也许要慢点。刚入班的时候他语文只考三、四十分,我看这孩子挺有潜力。”
两位老师没再说话,我还以为他们接受了我的看法。
我心中惦记着和周冲之间的约定,希望他能通过第三次月考证明自己。但还没等到月考,他就捅了娄子。
十一月的一天, 我刚下课,走到办公室门口。隔着门帘,看见周冲被王老师一脚踹到门口,他红着眼睛,骂周冲“混账”,“学习搞不上去,一肚子花花肠子。到底写给谁的,说!”
周冲缩在门口沉默。王老师上前又踹了他一脚,周冲踉踉跄跄地来到办公室中央。几位任课老师静悄悄地批改作业,没人说话。我悄悄问吕老师怎么了,吕老师用气声回答:早恋。
我紧张起来。学校明文禁止早恋,一旦被发现,要通知学生家长、停课回家反思。曾有初三生因早恋被罚回家反思一个月,差点错过升学考试。但无论王老师怎么厉声询问,周冲始终一言不发,王老师决定将他的家长请来谈话。
几天后,周冲的爷爷来到学校。他又高又瘦,皮肤黝黑,鬓发花白,头上围蓝边白毛巾,上身穿藏蓝色中山装。他知道该打周冲几下以示家长的教育,但下不得手,一直似有若无地拍打着孙子的后颈,请老师一定再给一次机会。
老人不肯坐下,弓着腰絮絮地解释:周冲爸爸年轻时沉迷赌钱,他妈丢下孩子走了,周爸爸和朋友去深圳做生意,是爷爷和他患有癫痫的老伴把周冲拉扯大。“这孩子家教不好,都怪他爹,也是我老了没能耐。他命也苦,从小被别的小孩儿追着骂没娘。老师啊,我不懂怎么教孩子,只有请你们,请你们帮我把他教成个人。”
周冲一直垂着手立在爷爷身侧,听到这里,他开始无声地抽泣。我忽然明白了周冲一直以来超越年龄的成熟。不忍看眼前的爷孙俩,我开口为周冲求情。班主任最终决定,让他停课一周回家反省。
接下来的一周,周冲的课桌空空如也,我担心返校后他的成绩又要拉下一大截。但我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新老师,除了给他一些轻飘飘的鼓励,什么也做不了。
周冲错过了第三次月考,班级的英语成绩平均分重回学校单科第一,最开心的是吕老师,她说:“没有人扯后腿,班级的英语成绩又步入正轨了。”
那段时间,我心中困惑又憋闷。我和其他老师一样,每天起早贪黑,为学生的分数、考试排名焦头烂额,这同我做教师的初衷相差甚远。
几天后,老师们在办公室闲聊,说起周冲早恋的事。王老师低声说,他听到班上两个女孩躲到楼道嘀咕,说明明是陈莉和张天明处对象,周冲怎么挨班主任罚了呢?王老师神情平静,“嘁嘁喳喳以为我没听见,说还不是因为周冲学习不好。下节课我得让他们俩去课堂上答题。”
真相大白,但没有人提出取消周冲的处罚,也没有人提出公开澄清这场误会。
一周后,周冲重新回到学校,又变回一个无精打采混日子的学生。课堂上我点名提问,他茫然地站起来,显然是走神了。
我请他帮我把作业本搬到办公室以示惩罚,他默默跟在我身后,在我办公桌前立了一会儿,忽然很认真地说,“老师,我没早恋。我只是偷看他们的纸条。”我问他为什么当时不跟班主任讲清楚,他低头小声说:“我不能把他们供出来,不仗义。”
周冲的课程越落越多,成绩一次不如一次。王老师说,“反正是不学了,找机会让他退学吧。”
往后,周冲经常出现在办公室,有时搬张凳子蹲在地上补数学作业,有时被喊来站着背英语,但他只是举着书发呆,上课铃响了,就提着书径自回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周冲,他正在办公室门口徘徊。他拜托我把英文作业转交给吕老师,他又受罚了。我接过他的本子,本想安慰他几句,他已经一溜烟跑开,敞开的校服外套在风里飞起来。
周冲旷了半个月的课,一周后,他的叔叔来给他收拾课桌,告诉我周冲不念书了,准备跟他爸去深圳学做生意。
周冲离开学校那天,王老师心情很不错,还请办公室的老师吃零食。欢乐的气氛中,我坐在办公桌前,看到墙上贴着同学们在教师节送给我的卡片和文字,我为自己的无作为而愧疚。
作者图 | 在校时,学生送给我的画
学校里很少有人再提起周冲。
2014年,依照学校惯例,我带了新一届初一学生,换了新的同事,学校师生为分数诚惶诚恐的日子依旧重复上演着。
2016年5月,我陪学生们备战初二的期末和抽测考试,孩子们脸上写满疲倦和焦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搬运知识的工具,当老师的热情一天天熄灭。
这年7月,我向学校提出辞职,于10月彻底离开学校,换过几份工作,但再没有做过老师。
六年过去,有时我在路边看到染一头黄毛的瘦高青年,会停下留心端详是不是周冲,想象他如今成长成什么样子。
他是我的学生,初一都没有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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