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一位曾经在东莞高步裕元鞋厂打工人、署名为“打工妹”的回忆录,谨以此文纪念曾经和现在还在东莞甚至全国各地打工的兄弟姐妹们。文章稍微有点长,但是有过打工经历的人一定会嫌她写得不够长!
我在东莞裕元做工厂妹的那二年
看到这个标题,估计有不少人说,大姐,你这话题已经不新鲜了。哈哈,没关系,因为写下这些东西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搏新鲜搏眼球,更多的是写给自己和朋友看,通过文字来缅怀那段难忘的日子。
其实自己一直不太明白,关于那二年,我始终放不下的理由是什么,恋恋不舍的又是什么……之后我也经历过很多地方,很多人,很多事,却始终不像裕元,可以植在心里这么深。
事隔已经十年多了,很多事情到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变得很模糊,我一直很后悔那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然不会丢失那么多珍贵的记忆。所以趁现在还没有忘掉更多,在这里写下来吧。
记忆很不完整,也许写的也会很凌乱,也未必写的好看,但希望河边草同学可以鼎力支持我,让我有写完的耐力和勇气。
1997年,我中专毕业不久,对前途当然也是一片迷茫,正好这时我老妈得知一个远房远的没边的表哥在东莞一家工厂工作,并被派往了印尼分公司,据说薪水还很是不错。我老妈一听,觉得这路子似乎不错,希望我也能有此钱途,于是拐弯抹角的找到他,希望他替我谋一个职位,经过XXOO的联系,我终于在97年8月踏上了离家的征途,终点站东莞东。
其实老妈是很不放心我独自一个去打工的,我是一个独生女,不说有多么宝贝,但也是父母曾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注意,这里说的是曾经,因为在我初中的时候,父母就离异,我的生活可以说就是从那时起变得一落千丈一塌糊涂。老爸呢,找了新老婆,根本不管我了。老妈呢,能力有限,做点生意还被骗了,一个人供我读完中专已经很不容易了,没办法,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只好让我小小年纪就离开家门。
先交待一下我工作的地方:东莞高埗镇裕元YYII制二厂,隶属台湾宝成集团,据说是全球最大的鞋业制造商,在印尼、越南等地也有分厂。基本靠给NIKE、ADIDAS等国际品牌的OEM生存,后来还开发酒店业务。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第一次远离家门工作,是老妈亲自送我去的。临行前,她准备了一堆又一堆的各种生活用品,包括牙刷牙膏洗发水肥皂洗衣粉等等等等,事实证明,这些东西我后来差不多用了一年。
我已经不太记得第一次是怎么到的目的地,只记得第一眼给我的感觉很惊讶,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到处脏兮兮,有一些破破旧旧的工厂,冒着黑黑的烟……相反,那里非常的整洁干净,绿化也很好,草坪被修剪的整整齐齐,路上来往的人不算多。
经过几番周折,老妈终于带我来到一家工厂的门口,并找到了表哥指定的联络人。又是一个意外,来接我们的人很年轻也很帅,他就是我后来的主管高X忠,老妈和他一顿头晕脑涨的攀亲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远的没边的表哥,是他远的没边的表姐的老公,也就是说,偶们居然是亲戚?!。哈哈,多出一层这样的关系,老妈显然很是高兴,她一再的嘱托高X忠能多照顾我,夸奖我又是多么的聪明伶俐,高X忠笑呵呵反复让我老妈放心。
随后他让我们先把东西放到他宿舍,一路走过去感觉这段路程很遥远,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整个裕元工业区有多么的大,我们走的这一段才二分之一不到。路上高X忠问我,你会用电脑吗?我说会,一分钟可以打100多个字(那个时候,对于会用电脑的概念局限于就是会打字)。
他很讶异的看着我,“哦”了一声。东西放下后,老妈也要离开了,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我将要开始独自一人在异乡的生活了,前途的未卜,环境的陌生,未来的恐慌,对妈妈的不舍,让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妈妈狠了狠心,对我说:我相信你的坚强,你在这里好好工作,然后转身就走了。我很想去送送她,可是我知道没法让高X忠在这等着我,因为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他还要尽快安排我接下来的住处,我只好不舍的跟妈妈道别。
跟着高X忠又回到工厂外,他在门卫处打了个电话,不久有个黑高个出来了,一番介绍过后,我又很惊讶的得知,原来眼前这个人是我表哥的表弟。老天,一天时间里,我一下子多了两个亲戚,而且都是从来没见过面的,我还真是有点消化不了。最后,我被安排在了黑高个(原谅我,一时想不起名字了)的女朋友那,也就是我未来表嫂的住处了。表嫂很和善,对我嘘寒问暖,她自己在外面租了一个住处,没有住在工厂宿舍里。从她那里得知,原来我将要进的那间厂,只是这个工业区的其中一间,这里整片工业区的工厂都隶属裕元,全部围绕制鞋而建,有大底厂、包装厂、模具厂等等。
我问她高X忠是做什么的?她说是面部生管的组长,而我表哥是底加工生管的班长,她自己是底部加工的组长。我听得一头雾水,她看我一脸迷惑,估计也觉得一时解释不清,就说你明天进了厂就知道了。
进厂,这个对于大多数天涯网友来说非常陌生的名词,却对东莞无数的打工仔打工妹有着很不一样的意义。“进厂”意味着自己的温饱有了着落,意味着有钱可以寄给家中期盼的父老,有结余在下班后和工友去喝瓶汽水,或者买点零食约心仪的女孩去逛逛东江看看录像。
我曾经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身边无论是朋友还是同学,都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流落”到工厂,甚至有一段时间非常不愿意与朋友联系,因为我觉得抬不起头。直到后来我真正深入裕元后,才知道我一直逃避的东西,正被多少人渴望着羡慕着。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讨厌吃种东西的人,突然发现有一群人根本没东西吃。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家境无优势,能力无优势,相貌无优势,难道还有更多的路可以选吗?根本无从挑剔,也没有资格挑剔,是的,命运既然给我安排了这条路,那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吧!
到高埗的第一顿晚餐,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一个空心菜炒辣椒,一碗西红柿汤饭,或许是饿了吧,简单的一顿我却觉得异常美味。当夜几乎无眠,第二天很早表嫂便叫我起床,梳洗完毕后,她递给我一个工牌,我好奇地翻看。表嫂告诉我一会儿跟着她后面进去,工牌挂在胸前,往人多的地方挤着走。我才明白,原来没有这块牌,门卫是不会放我进去的,当下心情还有些紧张。所幸上班时间,大批大批的人涌入,保安根本没注意我。
表嫂打完卡把我领到二楼的一间办公室,看了看高X忠还没来,叮嘱我几句便匆匆走了。这时,不断有上班的人进来,每一个都用探询打量的眼光扫着我,我如坐针毡。其中一个短发女孩直接走过来很不客气地问:你坐在这里干嘛?我说找高X忠,她怀疑地盯着我,刚想说点什么,高X忠走了进来,我松了口气,赶紧站进来,他对我笑一笑没说啥,便一屁股坐到主管位,开始兴致高昂地和其它人开始聊天,看得出这个办公室是湖南人的天下,因为交谈中大家几乎全部使用湖南话。
虽然不太清楚他们具体说什么,但大致意思明白,介绍我怎么来的,有什么工作可以安排给我。过了一会儿,高X忠要我拿身份证出来,一看却大惊,问:你还没成年?我说是啊!他一拍桌子说麻烦了,未成年工厂是不可以招进来的,我一听傻眼了。当年我确实还差二个月才成年,身份证是老妈提前找熟人办的,当时以为只要拿到身份证,月份不差太远,就没问题了。
他晃着我的身份证问其它人怎么办,不知谁说了一句,张惠不是有两张身份证吗,找她来问一下。高X忠拔了个电话对那头说:帮我广播一下,张惠速到生管办公室。车间的大喇叭立刻有人重复喊着这些话,没多久,一个圆脸女孩进来了,一问果然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她的本名叫张惠,一张是办错了名字的叫张侠。高X忠指了指我,对张惠说:中午你把张侠的身份证拿过来,借她用一下。张惠“啊”了一声,似乎不太情愿,但看到高X忠一脸谈话已结束的造型,她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随后高X忠找了本文件夹扔到我面前说:不要让人感觉你很闲。后来我才知道,在裕元如果有人说“你很闲”,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这代表着这里随时不再需要你,有时也会成为主管间互相攻击或玩笑的词语。我乖乖地抱起文件夹找了个门口的位置坐下来,这时才开始留意起周围的环境。
办公室外充斥着机器的轰鸣声,一条条整齐的流水线并排铺开。每条流水线都配有一条输送带,每台机器旁也配置了一个塑料筐,很少有人抬头,全都仔细对付着手下的类似缝纫机的机器,主管的高声叫骂此起彼伏,其中女性员工占到90%以上。
办公室里也开始忙碌起来,电话铃不停的响,不时有人从窗口扔进来一张报表,之前质问我的短发女孩拿着计算机紧张地计算。有些人离开座位往流水线深处走去,同时又有些貌似流水线主管的人气势汹汹的走进来,指手划脚的和高X忠争论什么。看起来高X忠很习惯应对这样的人,他基本都是脸带笑意,有时不太费劲就把人打发走了。
这时,喇叭开始反复大声广播:组长级以上干部请速到张经理室!没一会儿,隔壁的办公室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包括高X忠。原来经理室就在隔壁,我刚想竖起脖子看一看张经理的尊容,一声狮子吼吓得我焉了一半儿。只听见一个操着台式普通话的粗嗓门大声训斥,伴随着一下猛过一下的拍桌声。气氛很紧张,没人敢说话。虽然张经理说的是普通话,但我几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已经吼得我无法分辨内容了。
台干,即指台湾籍干部,在裕元厂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哪个分厂,高层领导和部分中层领导都由总部派台湾人过来担任,权力绝不会外泄到我们这些所谓的“大陆人”手中。说实在的,不仅是我个人,大部分的内地员工对于这些台干都是深恶痛绝的,其实他们中间很多人也并无很高的文化,但却无时不刻从骨子里流露出优越感,似乎将我们贬得越低,他们的身份就越发超然。
张经理也是台干之一,是现场单位(指所有车间流水线部门)的最高主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这个厂的,反正我在裕元待了两年,他就高声骂了两年,玻璃拍碎无数,以致于后来只给他的桌子铺塑料,他可怜的嗓子最后也彻底罢工,动了一次喉部手术。其实这个人怎么说呢,人品不算很差,多数时候他只对事不对人,只是工作方式令人有点难以接受。而且这人还有点倒霉,我走后他又升职调任印尼,临行前和其它台干开送别庆功宴,结果喝醉摔断了腿,只好回台湾休养去了,升职也不了了之,再后来我也不清楚了。
有点离题了,扯回来。过了一会儿,大家纷纷散去,不少主管边走边小声骂着什么,看起来很不服气,高X忠也一脸不爽的回来了。反正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知道老大们(在裕元,主管通称老大)不爽,我也最好扮隐形。午饭时间很快到了,高X忠让张惠带我去餐厅,走出去外面的景象有点让我目瞪口呆,之前埋头苦作的员工们,人人手持一匙,动作极其迅速的向楼下奔去,几乎有点仓皇逃窜的意味。我们差不多待人都走得差不多,才跟在后面下去。到了楼下,人潮突然变得规律起来,排成一条宽大的队伍,原来一路都有保安维持秩序,只准人群走在固定的线里面。
这时我正好有机会看看整个厂的情况,张惠一路给我介绍。张惠是个非常善良的河南女孩,人很好也没什么心眼,是第一次来到南方。呵呵,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的一句话:我来东莞之前,从来不知道饭是可以炒的。就是这句话,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地域的习惯差别,我也是从她那里第一次知道,面食在北方文化里的重要性。
整个厂区非常的干净,大概有四栋楼,重要的幕僚单位(台湾人指坐在办公室的部门为幕僚单位)基本集中在写字数里,只有生管这个部门(生产管理)安插到了现场,AB栋分别都是制鞋的流水线部门,最后面的那栋是餐厅。原来在这里,餐厅也是要分等级的,像我们这一层属最低级别,吃员工餐,八人一桌,饭菜一个字差。班长到组长是一个级别,吃干部餐,四人一桌,饭菜稍好。课长级以上干部是最高级别,以自助餐的形式吃。当时还有个笑话,说员工餐厅的白菜是一车车洗的,干部餐厅的白菜是一筐筐洗的,主管餐厅的白菜才是一颗颗洗的。
餐厅的卫生状况不太好,满地满桌都是油腻,走上去像在溜冰,我总是担心会摔倒。(后来的确有一次摔倒了,而且还是穿着白裙子和新鞋子,从二楼一屁股滑下来,所有人很默契的迅速闪到两边,事后很多人跑来糗我,超级丢脸) 张惠领着我熟门熟路往一张桌子走去,很有经验的掏出几张纸铺在椅子上,桌上已经有人,就是之前在办公室里的那些人。原来所有人吃饭都有固定的桌子,通常一部门的人在一起吃。菜已经摆好在桌上,但汤和饭是需要自己动手去打,每个角落都放着巨大的不锈钢桶。大家一边吃一边七嘴八舌问我情况,我都一一做答,给我的感觉是大部分人都还算容易相处,心里有点放心了。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我屁股还没坐热,就已经有人吃完离开,她们真的吃饱了吗?后来问张惠才知道,为什么现场的员工要跑得那么快,一是因为吃完要赶紧回来开工,很多人中午是不休息的。二是去得早的人一般不会等后来的人,自己开吃先,后来的担心没得吃,所以不少人都去的很早。
吃完回来时,办公室已经熄灯,有的在埋头睡觉,有的在隔壁的电脑室玩电脑。那时不像现在,每人配一台电脑,而是几台电脑另外放置,谁需要谁用。忘了午休时间有多长,反正没多久就上班了,张惠的身份证也拿了过来。高X忠对着照片一比,说还是有点像的嘛,然后让短发女孩帮我办入职手续。短发女孩叫李A华,其实她不属于生管部门,是人事部(好像是的)派到这里专门协助做些人事行政方面工作的。我并不太喜欢她,怎么讲呢,感觉有些势利吧,对资深老员工和主管态度比较好,对新员工则态度比较嚣张。
她叮嘱我背熟身份证上的地址和号码,否则人事主管面试的时候查出来,她可管不了。听到这话我有点紧张,努力背着这些陌生的东西。然后填了些杂七杂八的表格后,李A华便带我去了人事部,一路上忐忑不安呐,那时年纪小,做点坏事心理素质也不过关。但过程却意外的顺利,人事主管拿着身份证看了看我,什么也没问就让办手续了。
一切搞定后回到生管室,我以为要开始分配工作了,谁知高X忠问我,你对数字敏不敏感?天知道我数学一向烂的有水平,但只能硬着头皮说还行。没想到高X忠扯过一张纸,随便写了些数字,让我相加相乘相除得出个结果,我心慌意乱的胡乱心算一番,得出的结果是——全部错误!
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了,我的脸红得发烫,当时还想,完了,他会不会不要我了。高X忠略带调侃意味的对我说,这叫还行啊?我跟你说,做生管的,一定要对数字敏感。我羞愧不已,默不作声,还好他没继续展开话题。他把隔壁电脑室的眼镜MM(忘了名字,人也很好,不过一生气就脸红)叫了过来,说让我先跟着她做,不懂就问。我如释重负,说好,赶紧想跟着眼镜MM开溜时,他突然叮嘱了一句:记住了,你现在的名字叫张X,是张惠的妹妹。我这时才突然反映过来,从今天开始,我将要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存在了,而自己的真实身份将要被全部抹杀,一种很恍惚的感觉。
电脑室的工作不复杂,就是不停地往系统里输入每条流水线计数员递过来的计件单,对应每个现场员工的工号,打出来长长厚厚的一叠单送到企划,以便月底工资结算时用。这是一个非常练小键盘的活儿,得益于那时每天不停的敲打数字,我到现在的数字输入也是非常迅速。
眼镜MM显然是熟练工了,几乎不用抬头看屏幕,只需对着手上的单子狂敲。不过她的脾气有时也不太好,因为人数很多,工作量还是巨大的,而计数员又常常要过来修改数字,她基本上不太有停歇。幸好,我练熟后一起分担了不少。哈哈,所以她对我态度还是很不错的。空闲下来的时候便给我八卦,从她那里我对整个部门和工厂有了大致的了解。
不脸红的说,其实去裕元之前,我压根没听过NIKE和ADI,更不知道什么是世界运动名牌,回力和双星倒是知道,眼镜MM给我上了裕元的第一趟扫盲课。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李X华递给我一个工牌,说以后上下班准时打卡。顺便说一句,感觉裕元的门禁做得还挺先进,97年大部分工厂还在使用纸片打卡的时候,裕元已经使用磁卡工牌。工牌的颜色也是等级的一种体现(似乎处处都能体现等级),普通员工的工牌是黄色,主管是蓝色的,台干好像也是蓝色,但不印职位只有名字,而且不用打卡。我问今天要打吗?她扔过来一句不用就走了。其实我还想问问她宿舍的问题,但看她那样我怕吃闭门羹就没吱声了。
我正暗暗着急的时候,高X忠从窗子里伸了个脑袋过来,说下班后,你今天跟着XXX到我宿舍去提行李,我连忙点头。这时表嫂突然来找我,一整天下来,终于看到一个可以让我放松的人,我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得知我晚上搬家,她说下班后过来帮忙又匆匆走了。吃完晚饭一起来到高X忠的宿舍,他还找来了几个男同事,汗一个,我东西实在太多了。所有同事一起惊叹了一番,然后开始搬运。
忘了我在裕元的第一个宿舍是几楼,反正不低,应该是六楼吧。员工宿舍的管理非常森严,女员工宿舍绝对不允许男人进入。男同事送到楼下便要靠我们几个女孩子了,感谢一下那些帮我拎行李的姐姐们,的确非一般沉。高X忠后来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妈就差没把厨房搬来了。我都不明白老妈和我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咻一声弄过来的,她肯定也累坏了。
和用餐一样,裕元的宿舍也是同一部门住一间。宿舍干净的令我意外,一间房虽有十二张床,但却不显凌乱。后来我才知道,宿舍的整洁度每天都有人来抽查,如果没叠被或太脏是会被扣分(还是扣钱,忘了)。每间房有一个盥洗池,每层楼两头有洗手间和冲凉房,还有一个开水器,不过也像前面某位筒子说的,经常水没开就被人用了。
老姨妈是我们宿舍的头,老姨妈本名叫啥我忘了,反正大家都只喊她这个外号,在湖南话里面,这个词的意思应该和白话里的师奶差不多。老姨妈的年纪究竟有多大她一直没肯说,只知道有个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当时很是令我惊叹了一番,要知道,老姨妈看上去并不很老,肤白脸嫩,五官长得也不错,整天往脸上倒腾各式面膜。感觉她家环境不是很差吧,因为打工妹里,比较少像她这一型的,据说是和老公吵架出来的。
我分在上铺,因为在家不太打理家务,而且东西很多,我有点束手无策。一个漂亮MM看到过来帮我,漂亮MM叫啥名字也忘了,人很漂亮也很好。也是我们宿舍里唯一一个现场员工,她和老姨妈似乎有点亲戚关系,老姨妈就把她弄到我们宿舍来住了。
其它人我基本上没什么印象了,因为在这个宿舍待的时间不算长,后来搬走了,暂且不表。
第二天我还在做着梦呢,就被舍友喊醒。我很奇怪为什么要这么早起床,谁告诉我一声,还要做早操。我狂晕,啥?这是学校还是工厂,怎么还有这么个习惯?没办法,只好迅速梳洗。一出宿舍楼下,哇,那个浩浩荡荡的上班大军,人多如蚁,真是一点也不夸张。时间长了,才发现很多台湾厂都有这样的习惯,为了所谓的鼓舞士气,打醒精神,顺便沾一沾为员工锻炼身体的美名。我本人非常讨厌做操,占用睡眠时间不说,更重要的是还要按台湾人的方式列队喊操,哈哈,虽然那时没想过要收复台湾的大业,但心里总有种很不情愿的感觉。
我稀里糊涂跟着舍友一路疾走,厂里面的大喇叭已经响起音乐,我们打完卡站入生管队伍。这时,我才看到生管的全部人员,和现场部门比,生管的男女比例要平衡些。很显然,大家都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做起操全是懒洋洋的。做早操还有个用处,就是方便训话,音乐结束后,很多队伍都保持不动,领导们站在前面叽叽哇哇一通喊,员工们站在下面一脸不爽的听。
估计不管哪的员工大都免不了一个通性,一清早不爱干活。一回到生管室,大家开始有说有笑的洗杯子聊天,几乎没有立刻开始工作的人。不过从他们的聊天中能获知不少信息,对于我这种好八卦的人来说,还是不错滴。
高X忠要结婚的消息我就是这么听来的。同事们七嘴八舌的问他什么时候开始休假,高X忠笑呵呵地说马上。我一听心绪如麻,我才刚来他就要休假,剩下我一人,能应付得来吗?当然,还有一个我不太愿意承认的理由,就是我对高X忠非常的有好感。但甚至还没等我来得及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居然就要结婚了,唉,也不知这颗白菜被谁给拱了。
然后有一天,高X忠跟我打了个招呼就消失了。我每天机械的做着电脑室的活儿,和同事们也慢慢都熟悉起来。在我的感觉中,生管的大部分同事都是不错的,除了个别喜欢摆谱,喜欢装资深,喜欢弄权的。当然,的确有人很资深,当我得知不少人在这个厂里待的时间,有六年八年甚至十年之久时,当时真给震了。十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算得上一个轮回了。多少人在这里,从小姑娘变成孩子他妈,从小伙子变成孩子他爸。我忽然有一种很害怕的感觉,我怕自己也像这些人一样,把最美好的时光,埋葬在这封闭、不见天日的工厂里。但在他们的嘴里,这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回去还不如待在这儿好。
是的,相比较很多工厂,裕元在各方面都稍胜。从大环境来说,没有强烈的竞争,有相对完善的福利和保障,从自己出发,缺少学历的支撑,少了很多的选择。所以,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甚至在这之后的时间里,我也滋生出了和他们一样的惰性。
很快,高X忠休假回来了,很兴奋的在办公室大侃结婚历险记,还带来他的结婚照,我酸溜溜的看了几眼。原来他老婆也是裕元的员工,在其它分厂,现在已经有了身孕,难怪这么快跑回去结婚,大家七嘴八舌的揶揄他先上车后补票。顺便说一句,对高X忠的好感让我落下了一个后遗症,和他一说话我就语塞词穷,面红耳赤,以致于在他心目中,我既厚道又老实,不过这和在其它人心里的形象可大相径庭。有一回他在生管办公室无意间说:张小虾很老实,大家立刻异口同声质疑:啥?她老实?
日子就这么滑过去了,我开始有点躁动不安,因为电脑室的工作实在是太机械太无聊了。我很想换一份工作,却没胆子提出来。一天,高X忠把我和张惠喊过去,说以后不用待在电脑室了,去跟着张惠点补料。我心里乐开了花,虽然点补料是啥工作俺不明白,但反正不用待在电脑室就行了。
我和眼镜MM打了声招呼,就屁颠屁颠的跟着张惠走了。张惠的工作地点在四楼补料仓,生管室的楼上(更正一下,之前说生管在二楼,其实是在三楼),老大们都不在跟前,在那里非常的自由自在。张惠一番解释过后,我总算明白点补料是干啥的了。
在鞋子的制作过程中,难免出现一些差错导致材料废损。那材料少了怎么办,总待补啊,于是点补料的工种出现了,我们要根据需要下单给相关部门将材料补回来,通过补料仓再发还给申请补数的部门。我一听,这不是很简单嘛,于是信心满满的跟着张惠点补数去了。
点补料是我在生管的第二份工作,这才是我真正接触制鞋过程的开始。打交道最多的是裁断部门,裁断的工作很好解释,就是将一张张完整的材料用模具裁切成所需要的样子和大小,供给下游部门做其它加工。每个裁断员配一部机器,一个点料员。
初始以为点补数是很简单的点算工作,做起来才发现也不那么容易。必须学会区分左右脚,认识片料对应的尺码大小,甚至有时要做质量的把关。其实这些工作是点料员做的,但补数是大家都很讨厌的东西,类型多,做起来慢,影响计件工资。所以他们有时爱做不做的样子,只能自己亲力亲为的上。当搬运工也成了工作之一,经常能看到我和张惠拎着大小袋子吭哧吭哧往回走。
补料仓可谓是我的衰地之一,在裕元早上起的早,很多时候来不及吃早餐,就会买点东西上班后躲着吃。放到现在的写字楼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但在工厂里是绝对不允许的。某早,我躲在补料仓正爽歪歪的吃着方便面,台干郭厂长走了进来,他是厂里有名的黑面神,我当即就傻眼,张惠也大气不敢出。
他什么也没说,端着那碗面就走了。我和张惠大眼瞪小眼,不知该怎么办。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高X忠黑着脸走进来问:张小虾,你早上是不是吃面被郭厂长抓到?我紧张地点头。他说,今天早上所有干部开例会,郭厂长端着那碗面去了,往会议桌中间一放,对高X忠说,这就是你们生管的人做的事。害得他被台干们狂批一通,我听完简直想找条缝钻进去,妈丫,怎么才来不久就闯祸,还要连累老大。
衰事二,再某次。当完搬运工回到四楼,累得往桌子上一趴,新来的吴天赐协理进来了。他问我为什么上班时间睡觉,我莫名期妙,还拽拽的说没睡啊,就是累了趴一趴不行啊?结果高X忠又为我这句蠢话付出了代价……
看来我和高八字不太合,自己倒霉不算还次次连累他。后来又有很多擦屁股的事是他帮我搞定的,好像有一次还影响了他升职。其实每次衰事过后,他都没怎么为难我,甚至还安慰我,想来他对我真是无奈啊,毕竟我们亲戚的亲戚的亲戚。在此,我要向他表达万分的谢意,要没你老人家总替我背黑锅,要没你对我总是那么包容,我的裕元生涯要艰辛很多。
很快,我熟悉了补料工作后,高X忠又将我调了一次职位,做半边鞋。(高为了锻炼我,生管的大部分工作我都做过)为什么要做半边鞋呢?简单点说,就是工厂在对某款鞋型正式生产前,需要先试做几只鞋摸摸底,看看是用什么材料,用什么工艺,用什么手法。以加快以后的生产效率,减少报废。之所以叫半边鞋,是因为鞋面和鞋底是分开进行试做的,我待的部门是面部生管,所以我只负责鞋面部分。
这个职位对于迅速了解整个鞋子的制作流程是相当有益的,从材料进仓库到鞋面完成,必须从头跟到尾。这同时也是一份催命的工作,因为半边鞋未做好并被NIKE的生产经理通过的话,流水线上是不允许正式生产的,否则抓到就麻烦大了。
上面有位筒子想先听我的爱情故事,可以给你八卦一下,不过可能不具什么代表意义。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在裕元没有恋爱过,我喜欢过人,被人喜欢过,甚至在即将离开时还网恋过(那时裕元内部的聊天室,NETMEETING开始流行)。
我想在这里,自己终于可以很坦白的大声说:我喜欢过你,高X忠!也许是因为独自身处异乡吧,他总是让我觉得温暖,让我觉得有所依靠。在之后二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因为高X忠不仅结婚了,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但我相信,他一定曾经察觉到,不过无论如何,他予我,始终是遥不可及的。只有两次,我晕了头几乎要说出口。
一回他邀请大家去宿舍聚餐,我去的最早,于是笨手笨脚帮他打下手。他教我切菜,但我总是掌握不好,情急之下他直接手把手教我,那是一种环抱的姿势,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见去,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微微的抖,甚至一直不敢抬头,因为我的脸红得发烫,那顿饭也匆匆吃完就走了。
还有一次印象也极其深刻,一天吃完晚饭回到办公室玩电脑,高X忠正端着杯茶站在生管的窗户前,那面窗户对着东江,晚霞照映下来,整个江面晕染的美极了。他突然喊我,张小虾,你过来看看,美不美?我一走过去就被吸引了,就这样,两个人没有说话,一直静静的看着,直到有同事陆续回来,我才走开。
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并不需要什么结局,哪怕只有一些片段值得回味,也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到现在,我除了知道他去了越南的分厂,不再有他的消息了。
另一个喜欢我的,算是我的老乡吧,排队打电话的时候认识的,我看见他拨的区号与我的一样,便开口问他。可惜我对他没有丝毫的感觉,只记得他曾经在楼下等过我,还假装碰巧遇见,为此还被密友河边草笑话过。
最后一个是在网上认识的,那时刚刚接触网络,一切都很新鲜,逮着人就瞎聊,但都是内部网络,所以也全是宝元裕元的人。他是哪个分厂的我忘了,反正聊了大概有二个月,大家似乎都有点感觉,那时因为我快要离职,他提出见个面,我于是答应了。不过一见面就见光死,我对实际的人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仍想继续发展,我找了各种理由拒绝。中间还纠缠了一段时间,他提出最后见一次面,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
他递给我一个小册子,我接过来一看,都是二个月以来我们的聊天记录,全部打印出来了。虽然有小小的感动,但还是坚决的拒绝了,没想到他情绪一激动,居然把眼镜片拆下来划手(汗,我至今不知他怎么办到的),把我给吓的,赶紧买来水和纸巾给他止血,然后就屁滚尿流的跑回寝室。后来翻开那本小册子,再次把我给震了,里面居然还用双面胶粘着一个刀片,我顿时觉得后怕,幸好当时跑得快,不然指不定我已经魂漂他乡了。
住宿:
裕元的宿舍也是按等级来分。最底层的员工住12人一间,每间有个盥洗池,方便平常的洗漱,每层有个开水器,两头有厕所和洗澡间。相比其它工厂,裕元的住宿其实条件还是不错的。每天都有清洁工打扫的非常干净,宿舍内部也经常有人抽查,如果不整洁会被扣分。楼下的保安也很森严,男女宿舍绝不允许互相串门。
高一级即组长级是干部宿舍,忘了是四人一间还是二人一间,如果夫妻双方都是同一分厂的组长级,可以申请到这样的单间做夫妻房。进出也相对自由些,但通常要蓝工牌(干部工牌的颜色)才放行,格局和员工宿舍差不多。
课长级住的就更好些,有点类似套间,厨房洗手间都有独立的,可以很自由的带朋友进出。主任级以上的就是一人一个套间了,很多人把一家子都搬来住,完全以厂为家了。
最好的就是台干宿舍了,台湾人把自己住的地方打造成一个单独小区,保安也非常严格,一定是台干才放行,大陆员工很少进得去的。有一回我帮领导拿东西,曾进去过一次,房间装修的不错,里面各种电器设施都有,小区的绿化也很好,还设有游泳池、儿童乐园等,平常的家务,包括洗衣清洁也都有专人打理。
食
这一块上面我也有提到,烂就一个字,我想说很多次!
每一顿的吃饭时间还要分成二次,因为员工实在太多了。不分成两次,餐厅无法承受所有人共同进餐。第一批人要很快速的吃完,因为第二批人马会很快杀到。其实即使不这样,很多人仍然吃的很快,因为现场员工靠计件工资吃饭,没太多时间磨蹭。
所有的菜都是煮出来的,焉不拉叽,味道就不用说了,说起来还有汤,其实一大盆全是水,偶尔飘浮着几根豆芽之类的东西。平时菜很差,有时过年过节会加餐,比如每人加一个鸡腿。反正在裕元时,我经常去外面吃饭,或者买点速食来吃,高X忠曾经笑话我,张小虾,食堂的门朝哪边开你知道吗?
早餐通常有稀饭炒粉炒饭之类,在裕元二年,我吃的次数不超过一个手,因为实在起不了那个早。晚上还会提供宵夜给上晚班的员工,我吃过几次,反而觉得那个味道好多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做的量少的缘故。
全厂吃饭最爽的是协理,相当于一个厂的最高主管。每天食堂的人会把饭菜推到写字楼的会议室,供他老人家享用,通常很多台干也会来蹭饭,因为都懒得去餐厅吃。哈哈,我也偷偷蹭过几回。
工作
我在裕元先后经历过三个部门:面部生管、针车部、业务部。
我一进裕元就在生管,也从来没打算过要离开这个部门,不过很多时候,有些事由不得自己。很直白的说,在生管高X忠很照顾我,也先后换了很多岗位来锻炼我,后来还认识了最好的朋友河边草,所以基本上日子还是很舒心的。
话说生管的工作其实很锻炼人际关系的,如果各部门的人不买你的帐,工作很难顺利进行。记得当时有个湖南MM叫金X华,她的超强交际手腕很是让我们一班人佩服过,柔声细语就能解决很多问题,总是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后来她回家结婚,高X忠还惋惜了一阵。
反正我没能学到她的精髓,曾经多次为了催进度和现场的干部吵得惊天动地。整个面部的现场部门里,最难打交道的就是针车部,其它诸如资材、裁断、电锈等,都比较好说话。我几乎和每个针车线的课长都吵过架,不过通常都是输多赢少,嗓门不够大,词汇不够丰富。感觉一和她们接触,大家都跟过电一样,情绪就开始烦燥。当然了,也和她们的老大龙厂长气势比较足的原因有关吧,龙厂长是女人,也是大陆人里面少有的厂长,这个女人的厉害从外表就能感觉到,一脸锐气。
工作(二)
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要和她有什么交集,但天有不测风云呐,在高X忠刚要给我升二级助理的时候,龙厂长忽然看上了我,非要我过去给她当助理。当时我心里千百个不愿意,跟高X忠求助,他劝我说,如果你留在生管,以后的工作还要天天和她的部门打交道,你不去得罪了她,就算能留在生管,但往后还想做好事情吗?何况你去了那里,虽然没什么官职,但等于整个针车部除了她就是你了,现场的干部也不敢开罪你,日子要好过很多的。
高X忠也帮不了我,我只好百般不情愿的去当了厂长助理,那段日子简直度日如年,每天替她端茶倒水洗杯,做数据统计。说实在的,工作辛苦点都没关系,但要伺候人还真是挺不愿意的,而且当助理几乎等于没了发展的空间,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所以虽然龙厂长对我很好,可我还是觉得日子很绝望。
忽然又某一天(我的生活忽然还真多),台干张经理突然把我叫了去,问我是什么学历毕业等等,我一一做答,心想难道他又要我去当助理?没多久他问我,愿不愿意去业务部,那里正好缺人。我一听简直大喜,一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解脱了,二是业务部在厂里还是很不错的部门,我立马答应下来。龙厂长虽然很不高兴,但也没说啥,签字放我走了。
工作(三)
凡事别高兴得太早,这话估计是专为我而生。我乐颠颠的搬进了写字楼,当时还感觉自己人五人六(当年肤浅呐),还没开心几天呢,发现大家态度都是怪怪的,完全不如生管的同事好相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位置还是香饽饽,本来领导要安插一个人进来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心里也委屈,又不是自己要求来的,我还巴不得待在生管呢。
业务的人不多,清一色女孩。我们这边属于内业务,专门针对工厂内部。台干WINNY是头,另外包括我有四个人,一个组长,一个班长,一个资深业务员工,再加上我这个菜鸟。还有一个外业务负责和NIKE、AD等公司打交道,基本和我们没什么交集。
说是说业务部门,工作内容是啥呢,其实很弱智,就是核对所有鞋型的材料清单。这是一双鞋子在工厂内部制作的初始,鞋子所有部位的材料,大到皮料,小到一根鞋带、镙钉,都需要我们部门确认正确与否。说弱智,但其实很考验细心和耐心,因为每一双鞋子包含的部位和材料起码都几十种以上,还包括颜色、采购方式等,一张纸排得密密麻麻,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把尺,必须一行行仔细核对无误后,才能将单子发下去,然后开始正式的制作流程。
这是一个需要点承受力的工作,因为一步走错步步错,压力来源于两点:一、材料买错,造成库存,浪费金钱(我们的材料多数是国外购,料贵运费贵,有时一些特殊皮料或特殊颜色,其它款鞋子根本用不到,基本等于白买);二、该买的没买,拖后进度,出货日期压后被索偿(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出现一次,全厂所有干部包括台干都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在我的业务生涯中,我们部门发生过不少乌龙事件。但好在啥呢?好在我们的台干WINNY姐姐,深得最高主管协理的欢心。WINNY是个五官不漂亮,但很有气质的台湾女人,我们的协理曾赞她是二厂一支花。所以美女是稀少的,态度要和蔼的,以致于很多错误发生时,我们这个最该被骂的部门,往往被处分的最轻。
最严重的一次是,NIKE为美国哪支棒球队(记不清了)比赛,提供20双棒球鞋。订单是早就下了的,但单子却被我们遗漏了,直到NIKE催的时候,大家才惊觉,老天爷,鞋子呢?然后就看见不停有人涌入协理室,听他的狮子吼。WINNY姐这次也没幸免,虽然没被破口大骂,但指责是肯定的。W姐显然也生气了,第一次对我们很大声很严大的呵斥。
更糟糕的是,这款棒球鞋有一种特殊的牛巴哥材料,这种材料很贵,基本不会有库存,有时还需要向厂家订做才有。最后的结果是,材料是空运来的,出货也是空运走的,浪费了大量金钱不说,还令NIKE的生产经理很不高兴。所有相关的干部,均被处分,有记过的,有警告的。被警告的那个就是我们部门,事后有很多部门的人不太服气,但也只能私底下抱怨,谁让你不是二厂一只花呢?
工作(四)
业务部是我在裕元待的最后一个部门,虽然并没有学到很多东西,但它却向我开启了另一扇门。我所打交道的对象不再局限于现场单位那些终日对着机器重复作业的人,总公司、台湾宝成、采购、企划……这另一部分完全不同的人,让我开始真正思考今后的路。
曾经我的理想也一如老妈所期盼的那样,好好做,争取外派。其实这条路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我的思想却已经发生转变,看过那么多做了十年八年的老员工,他们把最美好的岁月留下了,工厂却并没有回报给他们什么。低廉的工资,封闭的环境,把所有的人都变得机械,没有思想,而相对稳定的环境,甚至令很多人踏出去另谋他路的勇气都没有。我开始害怕自己会和他们一样,如果继续待下去,他们的轨迹无疑就是我的样本。
同时,我在裕元最好的朋友河边草,已经先行一步去了SZ,她踏出的这一步无疑对我也是一种极大的鼓励。
心已生变,不愿再留。那时老妈的生活状态和经济环境也已经大有改善,和她商量过后,最终决定重返校园。在裕元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兴奋和期待中度过,既盼望离开又庆幸自己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只不过,当时的我没有想到,在裕元的那二年,在离开近八年以后,那段岁月会让我一直念念不忘至今。
NIKE鞋卖得那么贵,在我看来,其实还是物有所值的。除去它的品牌价值,NIKE在制鞋的工艺上,材料的选择上,要求还是非常高的。
我在裕元的时候,差不多80%以上的材料都是国外购,包括大部分的鞋带,只有一些辅料,如泡绵、不织布这一类的东西才会在国内购。当然,泡绵有一个特殊性——容易变色,如果国外购白色泡绵,等漂洋过海来到东莞,估计也要变黄了。而变黄的泡绵,虽然不会对鞋子产生任何影响,但仍然不被允许使用,要全部废弃。
我就按流程来说吧。通常一款鞋在准备生产前,会先由台湾宝成寄来样品鞋,从样品鞋寄到的那一刻开始,大家就要开始忙碌了,有时甚至还没到就要开始准备材料。
样品鞋到了之后,第一步就是做半边鞋,半边鞋我好像前面解释过,通俗的说,其实就是工厂对鞋子进行试做,试做鞋的质量必须经过NIKE生产经理的许可并签字,才可以正式进行生产。由于工厂分为面部和底部生产部门,鞋面和鞋底的试做也是分开进行的,所以俗称半边鞋。
每款半边鞋好像一般生产六只,这个部分是由生管部门来完成,我和河边草都曾在生管做过这个工作,整个过程就跟催命没啥区别,现场单位通常会对半边鞋开绿灯,优先制作。因为这关乎到耽误生产进度的事情,职位越高的越知道厉害关系,反而经常有些扯不清的小员工会拖拖拉拉。
在我的半边鞋生涯里,还发生过一些乌龙事件,记得有一次为了赶进度,半边鞋还没做好,工厂单方面就偷偷下令开始生产,结果正好NIKE的生产经理进车间里巡视,忘了说,生产经理基本是老外。台干一看急了,赶紧让前台MM用广播通知车间停工,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生产经理居然懂中文,结果就可想而知。所以说,掌握一门外语,是多么的重要……
正常情况下,半边鞋通过,材料也基本齐全了,于是可以开工了。补充说一下,所有材料都会送一块样品到实验室进行拉力等方面的测试,以确保材料的质量。
材料进库后,品管会对材料进行检查,尤其是真皮,如牛皮、袋鼠皮等,因为动物皮是天然生成,存在着很大的不可确定因素,和部位也有关系。品管需要对不可用部分用荧光笔圈定,等裁断部门进行裁的时候,就会避开这些地方。
品管通过后,仓库也就是资材部门,会发料到裁断,进行最雏形的裁剪。所有的鞋子都是由一个个分开的部位组成,裁断的工作就是将整块整块的材料,裁成需要的形状和大小。裁断还有个小部门,叫刀模部,就是通过这些刀模和裁断机,一块块的鞋子部位就形成了。
最开始我以为这项工作很简单,把刀模往上一放,机器一按,东西就出来了。后来才知道这工作不仅也讲究技术性,还有一定的危险性。比如在裁断部门,斩真皮的有一帮固定的人,这一部分人的工资也是最高的,原因就在于,斩真皮非常讲究纹路,如果本该竖的纹路你弄成了横的,虽然在穿鞋的人来看,这几乎没啥区别,但这材料其实就是废了。其次如果操作不慎,刀模和截断机分分钟可能把你的手报销,我曾经碰上过这样的事,但死活没勇气靠近看。
其实在现场单位工作真的是很辛苦,我刚去的时候,那时流水线上的员工上厕所还是要按牌子去的,好像一条线是三个牌子,任牌才能上厕所,也就是说,一条线上最多只能三个人同时上厕所,时间久了或领的次数多了还要被骂. 我当时听的时候还很惊讶,上厕所都要限制人身自由,在以前是没听过的.
裁断把鞋子各部位裁好后,接下来就是电绣,即电脑绣花,通常NIKE的鞋子就是绣标志性的勾勾,或者是AIR之类的东东。我第一次看到那机器的时候,还以为是大型冰淇淋机(智商有限),凑近了才发现,原来是电脑绣花。由于人工操作的成份不多,这个部门很少有报废的情况,但基本上每款鞋都会有电绣的成份,所以有时忙不过来需要外包给其它工厂做。
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高周波(好像是这么写的)或印刷,高周波是利用模型和高温,将图型印压在材料上,印刷就不用解释了。鞋子如果不是电绣LOGO上去,那基本上就是高周波和印刷了。印刷是个比较伤身体的工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因为每次去他们部门,都是一股浓重的药水味,待久了熏得人直想流眼泪。
等电绣或印刷这一程序OK后,就要发料到针车部了。前面说过,这是一个大部门,这个部门里还包括一些小小的部门,比如削边、粘胶等,进行针车前的再加工。削边和粘胶都是比较危险的工作,那些机器在我看来,和裁断的机器一样,一点都不人性化,对使用者的保护非常缺乏,一不小心你的手指头可能就会伸到机器里。在生管时,我们课长的姐姐就是做粘胶工作的,一次上班时很不幸手随着材料拉进了粘胶机,高温加胶水和机器的重压,可想而知那手……当时立即被送到裕元医院,但那里缺乏设施,只能先用冰敷着,后来送往广州治疗。事后见过她一次,整个手完全变型,肯定是废掉了,至于工厂赔了多少钱,如何善后,我们都不知道了。
又扯远了,真正到了针车线上,生产速度还是蛮快的,她们是很少有机会摸鱼(偷懒)的一群人,整条线承上启下,少一个人就很麻烦。基本上针车线出的事故还是很少,最多被针扎到手,也不属于大的工伤事故,但是生产压力会很大,主管每天都要被骂和骂人,员工也都像是吃了炸药一样,吵架是家常便饭,动手也不足为奇。
在鞋面紧张制作同时,底部加工也同样在进行。我对底部的了解并不多,只能简单的说一说。底部生产包括底加工和底部成型两个部门。底部也和面部一样,由几个部分组成一个鞋底,包括中底、大底等,但部位要相对面部少很多。
等底部和面部分别制作完成,全部料就集中到底部成型线。鞋子射出成型的时候,有一种叫鞋楦的东西,类似于人体足部的一个模型,它能决定一只鞋子的成型后的样式和造型,将它置于鞋底和鞋面中间,通过机器和人力的配合,最后一只完整的鞋子就能出来了。据我所知,底部成型是个体力活,在整条成型线上,几乎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和针车线形成明显的反差。
一只鞋子制作完成,但事情还没完成。通过了厂内品管的检查后,所有鞋子要打包装箱,而NIKE的生产经理和验货员将会对每批次货进行抽查。通常到这最后一步的时候,才是大家最提心吊胆的时候,一旦抽查的鞋子中,次品达到一定比率,整批货将遭到返工的命运,不仅耽误出货增加成本,也会遭到NIKE的质疑,这是厂里最不愿意见到的状况。
所以NIKE的验货员和生产经理,几乎都被神一样供着,没人敢开罪他们,虽然他们中有一些人其实并不懂鞋。
一切问题OK后,就是装箱发货了。最初来裕元时,一进厂我就见到两条钢板制成的巨型滑梯通往一楼,当时还很纳闷,这不是有楼梯吗,难道还有人下班坐滑梯下来?(笨得可以了)
后来见识过装货,本猪头才知道这两条滑梯的妙处,原来是用来运货的,一箱一箱的鞋子从楼上通过梯子直接滑进集装箱,省去了不少人力和时间,哈哈,真是方便很多。通常装货的车子是港牌,据说先由东莞运到香港的码头,再由此发往世界各地。
基本上整个鞋子的制作我就说完了,有空我就发散性思维,随便说点其它的了。
说说小偷吧
NIKE鞋大家都知道在外面卖什么价钱的,对于每天摸着鞋的工人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通常偷东西的人分三种,一种是偷原料,比如一块块的牛皮袋鼠皮之类的真皮,一种就是偷半成品,像鞋面或鞋底分开来偷,最后一种最牛,偷成品。
第一种容易得手些,冬天衣服多,把皮料把身上缠一圈,也不容易发现,难的是得到皮料的途径。资材仓库控制原料是很紧的,一般能偷的不是坚守自盗,就是裁断的员工死抠活抠省下一点,不退还给仓库,自己偷偷藏起来。裕元在这方面抓得很紧,有时还剩下一些料有多,宁愿全部用刀裁碎倒掉,也不让整张流出去。以前倒废料的还有机会乘机弄一些出去,后来倒废料也抓得严了,保安一车一车会仔细的看。
第二种就有些难度,个子小的人很容易被发现。偷出去得手后,通常由外面的工厂加工成伪NIKE鞋,其实可能只是真NIKE的鞋面,或NIKE的鞋底,也有面底都是真品,但组装在外面完成,这些东西的真伪其实挺难分辨,有真有假,甚至面底是全真,但成型技术不过关,也还是比不上真品。
能偷第三种的就是牛人,通常这一类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肯定打通了保安、主管等的环节,否则不可能安全出厂的。要知道一只整鞋在生产线上不见了,不是桩小事。另外就是NIKE的验货员可以做到,他们能接触整鞋,而且保安对他们是不敢搜身的,另外他们都是车进车出,根本无需经过保安视线的检查。我在裕元的时候就出过验货员偷鞋被开除的事。
做小偷一旦被抓到是很惨的,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和我同宿舍的胡姨妈有个侄子也在本厂,后来做小偷被抓。和另一个同伙被绑在厂门口示众,衣服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鞋印,脸上身上也很脏,看得出肯定被暴揍过。头发也被剃得像瘌痢头,有一块没一块的,据说还被推出去游了街。通常这样的人最终要被送去公安局的,后来胡姨妈拼尽全力搞关系,后来总算保住了她侄子,后来只是被开除,没被送去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