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作者:刘林风
那年,我刚刚结婚,没有回河南老家,而是跟着先生一起回了湖北。这是我第一次跟另外一个男人一起过春节,而且还跟着人家去祭拜人家的祖宗。过后,爸爸很长时间都没有理我,他说,他居然敢带你去祭他的祖。
我说,怎么,不可以吗?天经地义啊,爸爸。
他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女儿。
我爸这个人呀,就是这么不讲理。
记忆里,爸爸不去上班,好像也没什么班让他去上。
五岁那年,晚上睡觉前他忽然心血来潮,要教我唱大师常香玉唱的《花木兰》。一上来他就让唱《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流水慢板,唱腔七扭八拐的,很难。我唱不下来,抗议:你要再让我唱,我就给你扎小辫子。
他瞪眼,想吓唬我,巴掌伸过来,却临时挠了挠头,说:睡觉。
天热,他睡在水泥地的蒲席上,胳膊像两个铁哑铃一样结实。趁他睡着,我还是偷偷给他扎了小辫子,橡皮筋扎的,看上去像戏里的小仓娃。那时的他真年轻,头发全是黑的,脸上没有皱纹,皮肤上有细细的油光,黑而且亮。我挠他的胳肢窝,揪他的耳朵和鼻子,他很累了,翻了个身,说:
明天我还教你。
后来他真的还要教我,不管我喜不喜欢,也不管我是不是懂得——他就是这么不讲理。
他的板眼很准。
他唱:花木兰羞答答啊,施礼拜上——
我唱:花木兰羞答答啊,洗梨摆上——
他唱:我原名叫花木兰那,是个女郎——
我唱:我原名叫花木兰哇,是个女狼——
在我心里,花木兰一直都是“女狼”——头上带着翎子,一脸杀气。
可我爸不这么说。他说花木兰很勇敢,也很骄傲,是真英雄。她为了父亲可以去当兵,沙场上,连男子都怕。最重要的是她还那么聪明,在部队里那么多年,居然没有人能发现她是个女的。我说,女人不要绣花做饭和生孩子吗?她这样五大三粗的,谁要她?我爸想了半天,盯着我,说:我不要你长大围着锅台转。
真的,他真的没想过要他的女儿围着锅台转。他理想中的女儿就是花木兰。
除了常香玉,他还教我听马金凤、唐喜成、申凤梅、马连良、李胜素、张君秋、严凤英和小白玉霜。每天晚上七点,他都和我一起准时等在收音机前,听那个“戏曲点播”。当七点整的播报开始的时候,小屋的每一丝空气都带着幸福销魂的甜蜜,而当七点半,播音员说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都让我陪在他的身边,陪他度过余音绕梁的孤独。
除此之外,他还让我去跑步,每天都跑,像一匹野马那样跑。跑完步,他要带着我打拳,扎马步,正踢腿。所以,我参加运动会的时候,他是运动场上最低调也最疯狂的看客,他会等在跑道的那一侧,陪我一起跑过足以超越对手的弯道。等我超越了对手之后,他就大口喘气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我。而那个消失在跑到尽头第一个冲开红线的,就是他花木兰一样绝尘而去的女儿。
因为不上班,他就在家里读《武林》,看《中医偏方》和《中华食谱》。他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在盛年里丢下工作选择在家里闲云野鹤。我妈妈会埋怨他,当然会埋怨他,不埋怨才怪。但是,埋怨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我学会了和忙碌的妈妈一样忙碌,也学会了和这个世界一样忽视我的老爸。他只是一个离群索居的男人,是一个床底下塞满了书却不去上班的男人。他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围着锅台和洗衣盆转了一年又一年。等整个世界都将他丢在最琐碎最普通的红尘里的时候,他却告诉我说:女儿,你是花木兰。
我说:我不是花木兰,至少不是你的。
他说,你就是花木兰。
我不理他,考到很远很远的辽宁大学。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坐了很远的车去送我,拎着自家煮的咸蛋和包子。车过锦州,我低头看书,他却喏喏地告诉我他在锦州当过兵,还在越南打过仗。那是他的青葱岁月,他一定有很多的故事想说给我听。我不置可否,他只好选择沉默。毕业之后,我逃命一般逃到远远的北京,嫁了人,祭了人家的祖,旅行工作,唱郑智化,听李宗盛和罗大佑,就是不听常香玉。我甚至很少给他电话,因为我不是他的花木兰,他身体那么好,他自得其乐,他不需要我就能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孩子一样地说笑。
我问他:你怎么啦?
他说:你听:星星点灯——
郑智化,星星点灯——
妈把电话抢过去,她说:他病了。
一个星期之后,他来找我看病。在人群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他。我认得他,对,我真的认得他。他是我的爸爸。但是谁能确信,他就是我的爸爸?他袖管晃晃的,腿脚蹒跚。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挥手示意我闪开,然后他一步一趋地走到我的身边,又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那神情像极了我当年绝尘而去的样子。
我奔上去想拉着他,他却骄傲地甩开我。
医生说,别,想干嘛就干嘛吧,三个月,顶多三个月。
我们给他买了个大MP3,他每天都听戏。那是他的宝贝。化疗的间隙,所有难忍的疼痛,他只能在曲声里缓解:常香玉,马金凤、申凤梅,李胜素,张君秋,唐喜成,小白玉霜,还有李宗盛。
他变得特别爱说话,尽管他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他说,其实张君秋比梅兰芳好,梅兰芳只是没有短板,而张君秋是光芒万丈。他说,马金凤是铁嗓子,而常香玉是木头嗓子。常香玉板眼最准,她的天赋并不好,她的成就是后天养成。他还说,其实李宗盛也不错吧,男人看上去强大,而大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对,人生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我爸爸特别想活到八十岁,可是老天爷六十九岁就要把他带走。他特别想研究他的那些偏方,可老天爷就是要六十九岁就把他带走。他离开我的那天晚上,我抱着温暖的寿衣把头埋在棉布里,我想闻他身上的气息,就像儿时坐在他的肚皮上撒泼打滚,可我闻不到。我说,爸爸,我知道了,这就是无奈,荒凉如寿衣一样的无奈。少年已识林忆莲,老来不听李宗盛。
他把他的MP3留下了,偶尔我会拿出来听。曲声里,有爸爸的影子。我想起他在国企的科室里上班,因为学不会溜须拍马,所以选择辞职离开;再往前,因为年轻时娶了我的农民母亲,出身于望族的他被整个家族嫌弃……他什么都不是,可是在梦里,他什么都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怀未曾开。
爸爸,原来,你那么懦弱,又如此勇敢。而我,只想抱抱你,再给你扎个小辫儿。
“都只为边关紧,军情急,征兵选将,
我的父,在军籍就该保边疆,
见军帖不由我愁在心上,
父年迈弟年幼,怎敌虎狼?
要替父去从军,不容商量。”
我真的听懂了常香玉的曲折,因为曲折才要这样娓娓道来,流水慢板,每一个褶皱的声音里都是无处可诉的衷肠。好吧,爸爸放心,我就是花木兰,是你手心里谁也夺不走的花木兰。
你离开的这个人世就是我的沙场,我将带着你给我的骄傲的翎子,与一切艰难苦厄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