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包小包过安检……”16岁的李浩站在地铁安检机器前，像复读机一样重复这句话。

他是苏州地铁一号线上的一名安检员，一号线是苏州城市轨道交通中最繁忙的一条，2018年日均客运量31.2万人次。

除了承受乘客的白眼和不配合，李浩还要与来自轨道交通公司、他所在的安检员外包公司以及各级公安部门的暗访队“斗智斗勇”。他们穿上便衣，包里藏把枪或匕首，一天来回几次。一旦漏检，3000元的工资就会被扣掉六分之一。

23：21，末班车抵达终点站，最后一批乘客离开，站口的铁闸门被拉上，灯牌熄灭，地铁一号线正式结束运营。

李浩关掉安检机器，拉开折叠收放在备品间的单人床，匆匆洗漱后睡下。第二天早上五点多起床后，他还要工作两小时才能下班。由于所在车站备品间够大，李浩能睡在房间里。但在其他车站，有的安检员只能把折叠床架在站台或楼梯下面；在其他城市，有些驻站人员只能把睡袋或棉被铺在地上当“床”。十月天气转凉，冷风顺着地铁轨道窜进来，越过屏蔽门，吹到“床”边。

4月9日，微博科普博主“咱说”发布9名自称地铁安检员的爆料，他们举报称，安检员外包公司在招聘和管理上存在违规行为，安检员年龄小、工资低、待遇差、心理压力大。有部分安检员未签订有效合同，未获取安检证书。

重庆某专业学校的招生老师透露，很多中等职业学校或专科学校与北京恒安卫士保安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恒安”）等外包公司合作，以实习或工作的名义为公司提供员工。招生老师将学生送至恒安公司基地，并将1800元培训费打给公司人力资源部长后，学生即可准备入职。这一金额得到3名恒安公司的安检员印证。该老师称，这种模式已经形成产业链，目前大部分地铁安检员为专科院校的在读学生或毕业生。

一名成都地铁的安检员称，她16岁通过重庆某机械技术学校招聘进入恒安公司实习，入职前承诺底薪是2100元，去了才知道未成年人只有1900元。班长经常强制加班，2018年2月，她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接近 15 个小时。

面对越来越多的爆料，恒安公司于4月11日向博主“咱说”发出法律意见函，认为多项爆料内容并非针对该公司，要求其删除微博。但公司并未对地铁安检员的招聘管理情况作出解释。我们曾联系恒安公司，未得到回应。

我们找到了多位地铁安检工作的相关人员，包括校招安检员、社招安检员和负责向外包公司输送人员的专科院校老师，试图呈现地铁安检员的现状和问题。以下为他们的口述：

李浩，男，2015年通过校招成为苏州地铁安检员，年仅16岁

我之前在徐州区教育局直属的一所学校，是城市轨道交通专业的第一届学生。上了一学期的课后，我向学校交了15000元的“学费”，以实习生的身份进了北京京诚京安保安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京诚京安”），成为苏州分公司的第一批员工。我当时刚满16周岁。

地铁安检员基本都是外包公司以地铁委培生、高铁委培生的名义，从相关专科学校招聘学生的。公司前前后后来了好几百名学生，很多都是18周岁及以下。

2015年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于4月26日至5月3日在苏州举行，所以苏州地铁要在4月10日上线全站安检。基本上每个城市的第一次大型安检都是赶在重大赛事之前，北京是奥运会，上海是世博会。

（北京京诚京安保安服务有限公司苏州分公司基地。受访者供图）

2015年2月中旬，包括我在内的一批年满16周岁的学生被拉去了苏州近郊的公司，开始培训，其实就是军训。从早上7：30到下午18：00，我们站军姿、跑步、做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上班，也没有签合同。临近4月10日上站前几天，我们才开始学习一些安检知识，比如哪些是违禁品等。北京总公司还派来了一个副经理，算是来“安定军心”。他给我们看公司的宣传片，还讲了董事长“屌丝逆袭”的发家史。现在回想，他讲的都是大话、空话，就是想营造一种“精神领袖”的感觉。有些社招的安检员觉得交了1800元培训费，除了听经理吹牛什么也没学到，就提前离职了。

我留下了。工作了两三个月后，公司才签合同，就是一张纸，没有印章。我们当时还小，根本没有合同的概念，他们说，“签个字就完了，两份儿！”说是签完之后送到北京，盖章后再发给我们，但我从没拿到过合同。

按照规定，安检工作分为早晚两班轮值。早班是6：00到14：00，晚班是14：00到23：00，每周六有一组员工上全天，另一组休息全天。虽然不强制，但队长会以个人交情或人员安排不过来等理由说服我们加班，很难拒绝。2016年10月，公司的轮班制度改为白班和夜班，直接把工作时间延长了。白班变成7：00到17：00，夜班是17：00到第二天早上7：00，必须睡在车站里。每个站条件不一样，我们的备品间塞了四张折叠单人床，勉强能睡。

入职前，公司承诺每月工资3000元，满18岁考了安检证后工资能涨到3500元。我领第一个月工资时就出现了个小插曲。从二月底到四月初，我算了下工资大概有1000多块，本应在4月20日发放的工资一直到5月3日都没到手。有安检员去维权，把劳动局的人都叫来了，但最后还是只给我发了300多元的现金，带点5毛钱的零头。他们回应是扣除了服装费，具体多少钱不知道。

劳动局来的时候只说公司的营业执照还没办下来，没提工资的事，我们也就不了了之。从第二个月开始，我的工资开始恢复正常，每个月2700元左右，因为还存在罚款机制。

安检惩罚很严，漏检罚50元（惩罚最轻的是漏检一瓶水），岗上聊天、打瞌睡、仪容仪表不规范扣100元，碰到公司的队长、甲方轨道交通公司、纠察队或市公安局暗访或抽查，会罚得更重。他们穿上便衣，包里塞把枪、带把刀，如果漏掉都是罚500元。几乎每天都有人暗访，有时候一天过好几遍。

公司的离职率很高，跟我一起从学校来的有12个人，工作一年不到走了一半，2016年春节后又走了几个，到最后只剩我和另两个同学留下来。我是2017年3月提出辞职的，最后一个同学在去年夏天离开。

张岚，女，24岁，2019年通过社招成为广州地铁安检员

在我们车站，我是安检员里年纪最大的，工作两年的班长也才21岁，还有好几个同事是未成年人。他们的工资比成年员工低。

今年3月，我在网上看到恒安公司的招聘信息后去应聘。签合同时，上面写的最低工资是1750元，公司解释说合同还没更新，实际工资肯定比这个高。合同没有印章，一式两份也没有给我一份，还不让拍照。我当时没在意太多，觉得能赚到钱就行。入职前，公司承诺会帮我们购买社会保险，但后来一直没领到。有同事跟公司申请过两次都没拿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我在公司基地交了1800元的培训费，通过个人支付宝转账的。后来跟同事聊起培训费的事，北京商鲲学校的未成年学生说她们没有交钱，另一所学校来的安检员说交了2000多元。同事告诉我，有些学校不收钱，但会在学生的工资里抽取300元到800元的提成。

说是有培训，但七天时间里我们几乎都在站军姿、跑步、练习下蹲，发了一些安检相关的材料，但根本没时间看。听说深圳必须要考安检证，广州地铁没有要求考证。培训结束后，公司发给我们一张工作证，上面印有姓名、工号、职务和照片，有工作证就直接上岗。

广州地铁是做二休一，早晚班隔日轮替。但班长经常要求我们加班，一整天的工作时长超过15个小时。几乎没人敢拒绝班长的安排，如果实在做不了就要在“替班群”找人顶替。一个班次的正常价格是150元，但替班价格大家默认为200元，中间的差额需要自己掏钱。公司默许这种私下交易，只是最近在微信群里发过通知，要求接替班不得超过本班价格的40%。

晚班工作时间是15：00到22：30，被安排到驻站的同事要等23：53最后一班车结束运营后睡在站里。第二天早上还要5：30起床负责安检机器开机，并工作到7：00跟早班同事交接才能离开，这段时间没有加班费。

公司没有为驻站人员安排住宿的房间或床位，我们只能把公司准备的旧棉被和睡袋铺在会议室的桌椅旁边。五六个安检员，不分男女，穿着工装躺下就睡了。睡袋散发出的汗臭味、旁边同事的手机音乐声和房间里蚊子的嗡嗡声掺杂在一起，我每次都休息不好。

（地铁站安检。图片来自网络）

肖宏，男，重庆某专科学校的招生老师

2015年，重庆市开始大力发展城市基础设施建设，轨道交通专业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各个专科院校。对外包公司来说，和专科院校合作是一种高效、快捷的方式；对学校来说，向外包公司输送人员的“人头费”是一项创收，就算不收钱，也能以提供工作机会为名扩大招生。有些学校是先和外包公司达成人员输送协议，再创办相关专业。

我们学校在2015年开设轨道交通专业，2017年，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和恒安公司谈下合作后，就一直不定期地向公司推荐学生。

恒安能拿下全国很多个地铁公司的项目，再和各个省市的中等职业学校或专科学校合作招聘大量相关人员。像之前我们学校合作的那些电子工厂一样，恒安也采用“车轮战术”，快速、大量地低薪聘用初入社会的学生。现在的情况是，你有多少人，恒安就能“消化”多少人。

近几年，学校每年都会安排80到100名学生去恒安。对轨道交通专业的中专生来说，他们没有太多选择，班主任再在班上“吹吹风”、讲讲这个行业的前景、做些心理引导，很多学生都会报名。毕竟，工作地点在地铁、身穿专业的制服，看起来也算体面。

公司要求，每个学生需要交1800元的培训费。我没有看到公司关于这项费用的文件，但钱是通过微信转账的形式直接交给人力资源的部长，没有任何收据或发票。据我了解，有些学校会在此基础上加价，向学生收取两三千、四五千甚至更多费用，有些学校会在学生每月的工资里收取提成，算是“人头费”。

我负责将学生送到公司基地面试，面试很简单，加上资料填写不超过20分钟。向人力资源部门交付培训费、等学生领取服装，把他们送到住宿基地，我的工作就基本结束了。

不同基地的安排不一样，我送去的学生一般都有7天的培训时间。学生进去基本上是拖拖地、擦擦东西，再由老员工带到车站里看看怎么查包、调安检机器。公司对安检证也没有固定的要求，有些学生是在培训期间考证，有些是工作好几个月后交钱考试拿证，还有些城市对安检证没有硬性要求。安检证考核的培训和考试基本上是走过场，每个学生都能合格。未成年的学生公司也收，有些学校会帮他们办假身份证。

（暗访人员携带枪支经过安检仪器。受访者供图）

正式开始工作后，学生们抱怨最多的就是工资低和加班多等问题。公司承诺，试用期底薪1950元，算上加班工资可以达到2500元；转正后底薪为2500元，算上补贴、加班后可以拿到3500元。但实际上很少有人拿到这个数，原因之一是罚款严重。我认为学生犯错罚钱这个逻辑没问题，但惩罚标准不合理。工资总共才一两千，漏检一次扣几百，这不是胡扯嘛。我们的学生经常应班长要求加班3至6个小时，但最后工资都只有2000元到2500元。

外包公司这种招聘和管理方式对人员消耗很大，工资低、强度大、收费不合理等问题导致人员流动性特别强，很多学生工作三个月到半年就干不下去了。这些专科院校的学生年龄小、文化水平不高，不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也拿不出公司违规的证据，只能抱怨或干脆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