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口传心授 以手抵心丨
- 风物君语 -
一处常年大门紧锁的庭院
保存着上千年的“唐代黑科技”
有缘相遇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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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握拳刀,正在雕刻佛经雕版的刻工。图/图虫·创意
今天风物君想和大家聊的这门手艺,发明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但庆幸的是我们还能在南京市白下区淮海路35号的金陵刻经处,见到它保存完好的模样。
▲ 金陵刻经处,始建于同治五年(1866年),是晚清著名学者杨仁山先生一手创办起来的。杨仁山,名文会
地处南京闹市区,距离长江路不远的金陵刻经处永远大门紧闭,这里面保存的技艺因为过于“神秘”,被很多人误以为是官府的某种技艺秘而不宣。但它曾经在南京人的生活里,随处可见。
▲ 民国时期的南京太平路街景,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这一带市面繁华,其中尤以书店著称,最多时有四五十家
金陵刻经处东边的那条太平路,在民国年间,是南京知名的“书店一条街”,全国各大书店纷纷在此开设分店,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开明书店、中央书店等。
当时的书坊负责刻书印书,所以这种用来印书的雕版,就像今天的复印店一样随处可见,区别只是哪家的手艺好一点,印出的书更好看一些,自然生意也更好,在当时,就是个手工活。
▲ 金陵刻经处院内主要建筑深柳堂,堂正中悬杨仁山画像和赵朴初题写的匾额。图
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金陵刻经处、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和四川德格印经院三处传承的“中国雕版印刷技艺”同时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中的金陵刻经处,是中国仅存的汉文刻经机构,也是世界范围内唯一的汉文木刻佛经出版中心。
被列入非遗后的金陵刻经处,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可大量的媒体报道和纪录片的后续播出,并没能解决这项手工艺紧迫的传承问题。
在被聚光灯捕捉到之前,金陵刻经处一直保持着两代单传,第六代传承人马萌青,徒弟邓清之是第七代的唯一传承人,直到2012年,才等来了刚从学校毕业的王康和刘鼎一,马萌青的心才算放下,徒弟的手下也终于有了徒弟,传续这门手艺。
▲ 在金陵刻经处的藏经楼里,保存着约12万5千块佛教经版,其中大部分出自晚清时期。刻经处正式成立后,
邓清之是金陵刻经第七代唯一的传承人,也是这么多年八代传承谱系里唯一的女性,师从马萌青。凭借深厚的书法功底,恢复了业已失传的写样工序。
下面来和风物君一起听听邓清之和金陵刻经处的故事,以下来自邓清之口述。
▲ 邓清之在为新雕版进行写样。
我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从小也是受父亲“逼迫”练习书法,上中专又读了工艺美术专业,这可能是和刻经这件事结缘种下的因,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感谢父亲。
小时候我家住的离金陵刻经处不远,经常从门前经过,这里常年是大门紧闭,连就住在旁边的居民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做什么的,这好奇就一直种在了心里。毕业后机缘巧合,我就选择来这里工作,一直到现在,已经27年了。
01.向前走难,向后走更难
现在每天的工作还包括刻四五十个字,即使技艺已经非常熟练,但是刻字不能停。其实整个雕版印刷的工作流程和方式,从这项技艺发明最初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所以每天坐在工作台前,只是穿的衣服变了,但工作的方式和一千多年前还是一样的。
▲ 刻经人的工作台。图/汇图网
虽说是条有前人掌灯的路,但让你照着已有的雕版来亦步亦趋地学习,也并非容易的事。让我惊叹的好雕版太多了,我经常拿着清代或者更久之前的雕版心想,其实我根本达不到他们的水平。
我们常常说向前走,创新很难,但向后走,能学到古人的精到之处,让现代人见识到它们本来的样子,其实又何尝不难。
现在我们传习的技艺过程,即金陵刻经印刷技艺主要包括刻版、印刷、装订三部分。其中刻版有三个步骤:
其一是“写样”,用的是老宋体字,写这种字体的技术遵循历代师徒相传的六笔头歌诀:"横平,竖直,点似瓜子,撇如刀,勾如皂刺,捺如锹。"
其二是“上样”,先将木板用水浸湿,再将纸样覆盖上去,待半干后用手指将纸质轻轻搓去,最后黑墨字迹就显印在木板上了。
其三是雕刻,雕刻前先在木板上涂一层油,可使木质疏松,易于雕刻。然后先发刀就是刻字的左边,再挑刀,刻字的右边,按师父教的“发刀深透,挑刀快速”。
刻好雕版后是印刷,手工印刷采用飞印的方式,方便迅速,工作效率较高。先将经版放在托板上,夹紧使之不易移动,用刷子蘸墨汁涂于一边的木板上,再用帚子从木板上蘸墨汁均匀涂刷在经版上。
将宣纸覆盖在经版上,纸张上版,上下大小全靠目测和经验,版框处的天头地角都有一定标注。用擦子在宣纸上反复压擦,最后将宣纸揭下,印刷完成。
▲ 印刷环节的“先刷后印”的实际操作程序,让人们知道了汉语“印刷”这个词的实际所指应该是“刷印”。所以,这套传统工艺的保护与传承,是有它具体而微的文化意义的。
装订部分工序最多,包括分页、折页、齐栏等二十余道纯手工工艺,最后以线装的形式装订成册。
▲ 1915年,鲁迅先生的母亲60大寿时,他专门捐资60大洋,请金陵刻经处印了100部《百喻经》。1
▲ 由金陵版印刷出来的书籍。
02.说冬天做的事,就只能等冬天来
师父要求一个好的刻工要了解适合用来雕刻的木材,不是选最好的,是最合适的。金陵版的刻板一直使用的是棠梨木,软硬适中,价格也不贵,像黄花梨虽然是名贵的木材,但对于制作刻板来说太脆了,所以凡事,适合最好。
▲ 棠梨木。图/淘宝
找到上好的棠梨木,在写样工序之前需把板子用沸水煮后再浸泡,一般在冬天刚刚过去的时候进行。然后等南京黄梅天开始后把它们拿出来阴干,哪怕板子长毛,也只能阴干,入秋之后,再开始刨光。
有次一个学生看见院子里在晾板子,就好心搬运到一片有阳光的地方,想着可以快点干,结果那一批板子晒完全裂了,就废掉了。
▲ 邓清之正在雕刻佛像。
手工艺这件事,不光工序之间的顺序不能变,前人告诉你的节气也不能变,说是冬天做的事,错过了,你就只能等明年冬天来,比如你若非在夏天泡板子,最后板子会大部分开裂,最后影响刻工的雕刻,也不可能有流传下来的好雕版,你一意孤行的“提前安排”反倒浪费了一年的时间。
▲ 德格印经院的经版楼里,为了保护珍贵的木刻经版与佛经典籍,上百年来不用烛火,也不通电,光源就是天上
听自然的话,这是每个手艺人都懂的道理。手艺其实像个很有个性的小孩,你只能顺着它自身的脾气秉性,其中你不能任意而为的这过程,成了修行的部分。
03.师父,是父亲的父
我1991年来到金陵刻经处,同一批学徒只有我自己,师父那一代的传承人也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二十多年来,就我们两个人一路走过来。直到2012年,两个90后来到这里,我的身份有了转变,成为了师父。
对于手艺人来讲,师父可能是比父母还重要的一个角色。
▲ 邓清之和师父马萌青。
一般做学徒都是从观察开始,每天跟在师父或者师兄的后面,认真观察他们就好,不着急动手,看你能从观察中看明白什么门道,我师父就是完全从观察中学会的这门手艺。
▲ 第一排中间的是马萌青,和他一起到金陵刻经处的学徒们。图/纪录片《手艺》
我师父小时候因为青霉素过敏,很小就失聪,听不到声音后也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他18岁高中毕业来到这里,当时是1981年,文革后金陵刻经处刚恢复运作,同批来的有十几名学徒。
他的师父也并不看好他,但我师父是个悟性很高的人,是个非常“有心”的人,他是打心里喜欢刻经这件事,耳朵听不清就用眼睛,一刻不离地观察他师父们的手,最后反而学成的比其他人还快,成为了金陵刻经第七代最有代表性的传承人。
这么些年,我们俩人的交流也完全不需要语言,基本上一个眼神就能互相明白。每一个做手艺的人都懂,中途会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一直在重复,不能再进步了,就会很烦躁。
就像你从初学到做成80分可能相对容易,但想再提高到95分就会特别煎熬,甚至想放弃,因为坦白讲它的确很枯燥。
▲ 师父马萌青工作照。
师父虽然平时是个特别乐观的人,还开解地说自己听不到声音其实是好事,不受世事打扰,专心刻字,但其实他也是个特别敏感的人,他把我当时的状态都看在眼里,用他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让我度过了那个阶段,
所以当我看到盐野米松在《留住手艺》里写道“其实我理解学活计的过程就是一个怀着颗诚实的心去理解对方工作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是不行的。同吃一锅饭,同干一个活,自然地这种师徒的关系就形成了”,特别能明白他讲的意思。
我从2012年开始带徒弟,王康和刘鼎一,他俩是古籍修复专业的同学,当时一起过来时我还挺羡慕的,因为这么多年学徒就我一个人,有个师兄一起交流是特别好的,因为学手艺会不停地碰到问题,有个人一起商量和鼓励,这条路的艰辛会少一点。
▲ 师徒三代四人合影,从左至右分别为刘鼎一,邓清之,马萌青,王康。
他们俩现在已经申请通过成为秦淮区金陵刻经的第八代传承人,虽然三世同堂一共只有四个人,但我师父认为已是“人丁兴旺”了。他们俩也很有悟性,虽然写样还写得不太好,但学手艺就是不能急,要心到手到。
▲ 金陵刻经处雕版。
我也是渐渐发现,一块刚雕好的书版拿去印刷,印出的线条笔画突出,棱角分明,却不是最好看的。只有印到成百上千次后,墨汁吃透了木板,笔画变得圆润起来,印出的作品才是最美的。这或许是木板褪去了“火气“的结果。
所以要学会平常心,有些结果,只能时间给你。
文丨不懂
图编丨不懂
未标注来源图片来自金陵刻经处邓清之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