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九万
编辑丨九万
引言:影片《老无所依》改编自科马克·麦卡锡的同名小说并由美国科恩兄弟精心打造成一部西部影片,荣获2007年4项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导演,其荣誉源于自身深邃的内涵与独特的拍摄技巧。
片名取自叶芝的诗歌《驶向拜占庭》的首句,诗中展现出年轻人沉迷于物质感官世界的享乐,无视对精神世界追求的现实。
借助诗歌《驶向拜占庭》的首句与其精神主旨,表达出对当下世界过度追求感官享乐这一现实的厌恶及无奈,期待着人们对自我的深刻反思、对灵魂的追求并渴望伦理道德的回归与复兴。
开篇的荒原景象则隐喻着物欲社会中人类精神世界的荒芜与道德的沦丧,而人类的贪欲似乎是一切痛苦的开始。叔本华曾指出欲望是一个无穷尽的过程,一个欲望的满足便是另一个欲望的开始,而欲望的无止境本身就是痛苦源头。
“可是意志所有的现象的一切追求也正是这样一个情况。每一目标,在达成之后,又是一个新的过程的开端,如此以致无穷。”影片以莫斯的贪欲开始,血腥、杀戮、暴力、毒品和正义的无力感等伴随着剧情的发展,渲染了影片悲凉的气息,透露着对伦理美德的渴求。
一、人类的机械异化齐格作为恶的象征,化身为冷血的复仇者、无情的杀手。他冷静地杀戮,没有半点感情与怜悯,没有所谓的放弃,直接否认他人的自由意志和选择,在影片中变成了恶的符号,甚至是一部精密的杀人机器。齐格是现代人物的一个典型代表:活在自我臆造的世界中,缺乏自我思考的能力。
他自视为上帝,但并不具有上帝般可自己制定规则的理性思考力,所以当他需要自我设定规则时,便借助猜硬币的原始游戏来设定生死,任何拒绝遵循此规则的人都会被杀。
在他眼中,没有道德、亲情、友爱和帮助,金钱可以买到一切,这也是他追杀莫斯的原因,也是他受伤后贿赂孩子的原因。在他的眼中,猎杀只简单分为两种,危及生存的与不危及生存的。
在他看来是危及他生存的阻碍,而清除阻碍的惟一手段便是杀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影片中的杀人场面的拍摄技巧着实值得一提,尤其是人物的凝视。
凝视,也有学者译为“注视”“盯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影片多处从人物齐格的眼睛进行凝视,被看者被齐格物化成可以任意摆布并随时可抹掉的棋子,谋杀在平静的凝视中发生,使观众不寒而栗。
齐格开警车逃遁后,持压力气筒杀人的场面异常恐怖。先是齐格由远及近的远镜头,被停靠司机从倒镜中观察齐格的近镜头,随之切换成从齐格侧后身的反打镜头,给手部的压力气筒一个特写,反打镜头慢摇至司机所乘车的左侧。
杀人的场面在齐格的反打镜头,也是司机的正面镜头中发生,观众可见齐格放至司机额头上的气筒口的手,猎杀瞬间产生:司机头部被穿孔,瘫软倒地应声而死。整个杀人场面不超过40秒。这种简单又简短的杀人场面将恐怖渲染到极致。
影片中通过齐格凝视而进行的谋杀还包括:枪杀雇佣自己的两个老板、贩毒团伙的头目等。在枪杀贩毒头目时,他俯视着咽喉处鲜血汩汩的濒死者,没有一个眨眼的镜头,其残忍与变态可见一斑。
影片中齐格的谋杀方式与悬疑电影中谋杀方式有所不同,后者一种是“隐藏杀手身份,我们从凶手的肩部上面看到受害人,但却没有给出凶手的反打镜头”的谋杀方式;另一种是观众只见凶手枪杀的镜头,却不见受害者的谋杀方式。
《老无所依》中齐格的谋杀方式有悖于前两者,观众既可见杀手的脸,又可见受害者的被害的场面,并通过人物齐格的眼睛,平静地凝视整个猎杀过程。齐格杀人过程中从不眨眼,其残忍与冷酷让观众咂舌。以上谈及的是齐格自认为危及生存的猎杀。
而对于不涉及生存的猎杀,在不具备思考能力的情况下,便遵循原始世界的偶然性与运气好坏的原则—猜硬币。与杂货店老板猜硬币这一场面在两人肩部的对位式的反打镜头和几个各自的正面特写中交错完成,并伴有三处局部特写:包装纸在揉搓后伸展、齐格遮盖硬币的手、齐格张开遮盖硬币的手。
这简单的场景伴随着齐格沙哑低沉的声音让观众倍感压抑,杂货店老板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猜测自己的生死,而观众在惶恐中为那个声音轻柔缓慢、茫然不知所措的杂货店老板焦虑,其中的巨大张力呈现出电影的无限魅力。
让杂货店老板、莫斯的妻子猜硬币,这种原始的规则没有更改的余地,齐格也只是刻板原则的一个棋子,是现代无序状态中的一部可悲的机器。他想在混乱无序中创造属于自己的规则,但由于自身缺乏自我思考力、判断力,又不具备常人的情感和基本的伦理观念,只能对事物做出机械的反应,异化成一部简单的杀人机器。
惟一敢于和齐格抗衡的是房东太太和莫斯的妻子,房东太太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临险境,在一味坚守道德原则下,齐格放弃了对她的纠缠。而莫斯的妻子在濒死时拒绝遵循齐格的规则,直接点出真正决定自己生死的其实是齐格自己的意愿。
莫斯的妻子在坚守事实真相时拒绝了生存的荒谬与游戏性,看似失掉了一半的生存机会,实则是对恶行与人的机械异化的公然藐视,虽遭杀害,但却透露出人类对抗恶与异化状态的勇气与执著。
二、伦理的渴望老警察贝尔的形象与美国影片经常塑造的超人形象相去甚远,贝尔面对物欲横流、犯罪猖獗的现代社会,时常表现出疲惫的无力感及对父辈时代良好道德秩序的渴望。影片以贝尔的旁白开始,配有从一片漆黑到晨光微露的画面。
这些画面其实是“叙事蒙太奇”和“表现蒙太奇”的结合,前者“意味着将许多镜头按逻辑或时间顺序分段纂集到一起,这些镜头中的每一个镜头自身都含有一种事态性内容”,后者“是以镜头的并列为基础的,目的在于通过两个画面的冲击来产生一种直接而明确的效果”。
开篇的画面从黎明前的黑暗切换至晨光乍现的清晨:橙黄色的天际处呈现出由浅蓝入深蓝的天空和与之相交的黑漆的大地,紧接着太阳逐渐从山间升起,万道阳光普照大地。转而的画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地,丘陵起伏,荒野边上是简陋的木桩铁丝网。
接下来的画面连丘陵也不见了,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的一个孤零零的、破烂的、无力转动的风车,木桩铁丝网沿着路边伫立。这几组画面看似是表现蒙太奇的手法,将黑暗与黎明对比,将照耀日上与荒芜的原野对比,实则也是叙事蒙太奇的运用。
伴随这些画面的不断切换,贝尔以略带伤感略带骄傲的口吻叙述着旁白,“我祖父是个警察,父亲也是”,“老一辈的警长们通常连手枪也不带”。此时的画面一直是黎明的曙光和太阳初升的灿烂,隐喻出过往年代伦理美德的蒸蒸日上。
但画面忽然转为无边的荒原,此时贝尔讲述着亲手送一个男孩上电椅的故事,“他杀死了一名14岁的女孩”,“他告诉我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计划着杀个人,他还说要是放他出来,他还会继续杀人”。
此时影片融合了叙事蒙太奇的手法,画面讲述着时代的变迁、人世间伦理美德的丧失:由拥有美德的过往年代进入现代后,人的精神世界已荒芜,犹如一望无际的荒原。
画面中不断重复的破旧铁丝网的意象,体现出面对危机四伏、罪恶横行的现代社会,法律体系日渐式微的景象。
影片的标题《老无所依》也暗示现代癫狂的社会已然不再是崇尚旧时代道德的天堂,而标题中的“老”,似乎不是指称老年人,而是过往时代中的道德与观念。当下的社会期待着法律执行力度的加强与新一代的年轻人道德意识的恢复。
片尾处贝尔的两个梦的意象表现出对道德秩序重建的渴望与美德的代际传承。第一个梦境是贝尔的父亲留给贝尔一笔钱,而贝尔却将钱弄丢了,这袋钱象征的不是物质上的财富,而是人类代代相传的正义、道德、善行等的精神财富。
父亲是正义、道德等传统道德的守护者,而贝尔却将这笔精神的财富弄丢了。在这堕落邪恶的现代社会中,贝尔无力对抗恶的横行肆虐,只能独善其身,老一辈相与的美好道德伦理不得不被丢弃了。
第二个梦境是父亲在一个有雪的寒冷夜晚,骑着马超过贝尔,但贝尔始终相信,“父亲要在这寒冷的黑夜中升起一把火。不管我几时到,他总会等在那里”。寒冷的黑夜,正是贝尔所处时代的表征,父亲的火把象征正义的光明所在,道德与善良的存在,它需要薪火相传之人。这一火把也象征着在这个失落的世界中道德与美好的曙光。
莫斯“扭曲”的美国梦,反证出美国梦实现手段的正当性。莫斯面对贩毒团伙混战后留下的金钱,抱着一种与命运赌博和一夜暴富的投机心理,毫无迟疑地卷走了贩毒款。
但这朵沾满了鲜血和毒品的金钱的恶之花却没有开出美艳的果实,莫斯最终在帮派的机枪扫射中倒下,他的妻子也没有逃脱被杀的厄运。莫斯的遭遇从反面印证了美国梦的实现需经辛勤劳动和艰苦创业,而建立在罪恶和鲜血上的“成功”实属空中楼阁,终将坍塌。
三、伦理的曙光与恶的并存影片的结尾处,孩子愿意在无偿的条件下帮助齐格,与影片前段一群帮助莫斯但向莫斯索取报酬的青年形成鲜明对比,显现出伦理复兴的曙光。齐格在看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时,忽遭车祸,险些丧命。这一场景安排在齐格杀死莫斯的妻子后,驱车离开的一段时间里。
汽车行驶在寂静如水的街道上,道路上只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嬉笑的孩子,然而在这般寂静下,从十字路口忽然冲出一辆汽车直撞向齐格的车子,一声巨响后只有急速刹车的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和玻璃的破碎之声。
影片在车祸前采取了无声化处理或是某种人耳难以察觉的降声化处理,这种声音处理方法贯穿电影的始终:莫斯打猎、接近毒贩火并后的现场、等待最后一个毒贩慢慢死去、深夜送水均采用几乎无声的处理,期间或伴随着风声、草的沙沙声或莫斯的脚步声,但寂静一直是影片的主打音。
此外齐格与杂货店老板的遭遇、与莫斯的火并等也采用背景音无声化的处理,这种无声化一则增加了影片的紧张感,使观众时时紧绷神经,二则也留给观众思考的空白,现代人在过度追求物质财富的匆忙中,放弃了对自我的思考与反省,思考力的衰退意味着精神世界的空洞,人类需要在精神荒原游荡时开始自我思考。
齐格的突遭车祸是神意的显现也好,宿命或是偶然性也罢,都表明齐格不过是存在中的一个小原子,对自己的命运无法掌控。他既非死神的使者,也不是主宰他人命运的魔鬼,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在超验的存在—死神的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
齐格的逃离印证着人世间恶的普遍存在性。世界上如果没有恶的存在,也就没有了善与恶区分的必要,而恶的存在也从反面促进了人们渴望善、趋向善的进程。恶不是对善的简单否定,是对善的一种否定能力,这种否定能力是为了善的努力。
没有人能够在思考恶的同时,不思考善,或对善的思考的同时不思考善的缺失。而恶也不是永远固有的,它仅仅就是一种极端,当人们审视它的时候,人们会转而思考善的意义、深度和广度,思考生存的真实价值。
因此影片的结尾处,观众已看到齐格作为恶的表征的存在,也瞥见恶存在时伦理的些许曙光,孩子在突发的车祸面前发自内心伸出了援助之手,体现出人间的温情所在,但在齐格的金钱诱惑下,接受了为其保守秘密的口头约定,这一场景暗示出伦理美德已受到物欲的侵害,处于危机之中。
结语:科恩兄弟的影片《老无所依》描绘的现代社会是与过去相断裂的社会,片中年老者的经验—人性、道德、勇气、智慧、正义终能战胜邪恶的信仰如今早已消失殆尽,个人无所适从的无力感充斥着影片,但弱小人物如房东太太、莫斯的妻子和片尾主动施救的孩子仍给这一颓废的世界伦理上的曙光。
给人重拾善良、正义、真情的信心与勇气,这一点点的曙光虽微小,但有如明代贺逢圣所说:“天下事皆起于微,成于慎,微之不慎,星火燎原,蚁穴溃堤。吾畏其卒,故怖其始也。”人们期待着伦理美德之微火可以渐成燎原之势,燃起伦理复兴的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