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在新中国成立68周年之际,《高成文学》推出作家杨良辰的长篇小说《余家庄传奇》节选《解放余家庄》以飨读者。这段节选是该长篇小说的精华所在,描绘了余家大湖地区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翻身作主人,投身减租、征粮、剿匪一系列伟大斗争的壮丽画卷,再现了新中国成立之初余家大湖地区风云激荡的岁月,故事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鲜明,地域文化浓郁。确切地说,《解放余家庄》是以松滋解放初王家大湖剿匪这段历史为背景来创作的历史小说,具有较高的史学和文学价值。
解 放 余 家 庄
杨良辰
一
江南县位于长江边上,地势和中国的大地势一样,西高东低。西部是山区,武夷山的余脉,中部是丘陵、岗地,东部是平原湖泊。地处湘鄂川边界,往西往南都是连绵的群山,而往东往北就是大江大河,更兼长江经常溃口,在境内形成数个天然湖泊。当地常是大水一涨,群众便要拖儿带女去逃荒。当地有一首民谣:“栽杈子房,绑架子床,大水一来,跑它娘。”而且天然湖泊水面宽阔,芦苇丛生,地理位置特殊,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多匪患。抗战时,日军曾三次入境,国军和红军也曾于此地展开过多次拉锯战争,你来我往,贺龙的部队曾数过县境,并于毗邻的洪湖建立过革命根据地。1943年国军省保安第七旅入五区围剿余家大湖土匪,上至旅长下至马夫,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一时盛传“余家大湖除了芦苇就是水,除了土匪就是鬼!”还有各种帮会汉流,同善社等会道门组织,各种势力犬牙交错,此消彼长。虽然江南县已经解放,但县境余家大湖的土匪仍然猖獗,汉流和各种会道门组织“同善社”、“一贯道”、“归根门”、“天德圣教”等又是隐伏于暗处,继续愚弄威胁着乡民。情况异常复杂,余世吉的脑中犹如一团乱麻。
到江南县报到后,余世吉大致了解了江南县的情况,从一团乱麻中稍微理出了一点头绪。全县的一二十个乡镇被分为了五个区,他被分配到五区余家场。全县驻军一个营,他所在的余家场情况特殊,驻军一个连。他既是军又是民,任一排排长,同时还兼任五区的财粮助理员,协助五区的公粮征收。南下大军分派给江南县的公粮任务眼看只有一二个月就要到期了,而征收量还不到三成,而且转眼便是腊月年关,乡亲们也要过春节,这平常丰年也有三分饥的乡民能交多少公粮,粮食还不是绝大部分掌握在地主豪绅手中,要撬开他们的粮仓比要他们的命还难!这工作好开展吗?余世吉琢磨着郑区长郑万昌说的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打一场群众战争的指示,心想,这爹娘兄弟也是群众,文先生米香妹子也是群众,乡里乡亲都是群众,我何不回家去看看爹娘,也好摸摸情况,便于开展工作呢。这样一想,便跟郑区长请了假,去看爹娘。郑区长也是江南县人,听过上级安排余世吉时的介绍,也正有意让他回家看看,见见家人摸摸情况,便顺水推舟,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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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场是个大集镇,位于余家河汇入余家大湖的边上。余家大湖向东入洞庭湖,汇入长江。此处水运发达,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川舶湘舟,需要一个停靠的码头,余家场就自然形成了。地处两省三县的交界地,余家河成了一条界河,余家大湖也成了界湖,余家场还有点小边镇的味道。楚语湘音四川话在这里随处可闻,往来穿梭的客商多,店铺也多,自然形成的有米行、鱼行、牙行(专门卖牲畜的)、花(棉花)行,还有榨坊以及饼铺、斋铺、铁铺、茶馆、豆腐坊以及酿酒、磨面等行业,酒肆客栈也是鳞次栉比,总之是百货杂陈五味俱全,是个比较繁华的小集镇。每天大小木船数十只由此放归,湘鄂两省商贾货物也于此集散,当地民谣说:“河街余家场,店铺房挨房。河下船挨船,街上姑挤娘。”可见其繁荣。
余世吉回来后,区公所开了一次简短的会议。会上郑区长对余世吉的到来进行了简要介绍和欢迎,并将副区长褚万年、文教助理杜书成、民政助理沈忠民、卫生助理周杏林、文书余世华一一介绍给余世吉。其他人不熟悉,余世华倒是本家兄弟,他爹还是俺爹的东家呢,小时候还和他一起上过文先生的散馆。
原来余世华第四简师毕业后通过余东家的关系,在伪区政府谋了个文书的职务,也算从政了。解放后人才奇缺,余世华是第四简师毕业的,这个学校抗日时就开始培养极进份子,抗战胜利后,也有地下党在其中工作,暗中开展地下活动,学生们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进步的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余世华身处其中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再说余世华的文笔好,就留下来了。郑区长是老革命了,早年出去后随部队南下的,和余世吉一样分配到江南县工作,只是比他先来一步而已。褚区长是本地的地下党,艰难困苦好不容易咬牙坚持下来,解放后由县政府任命在五区工作,情况熟悉,从相貌上看,就是余家场一个老实巴交种田的农民。杜书诚就不同了,他是民主人士,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大文人,风流倜傥,是解放前国民党正规学堂里教书的进步人士。沈忠民也是进步人士,帮过红军,救过伤员,一看貌不起眼,却经常扶危济贫,深得余家场人的好评。周杏林已是几代行医,一副医者风范,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医者之道,加上周杏林无论是医术还是医德都有口碑,在乡间颇得民心。世吉和世华只是相互点了一下头,便继续听郑区长介绍情况。
目前全县的公粮任务是十五万担,五区的任务是三万担,到今天为止,还只征收了八千担,任务重,时间紧!通过调查摸底和走访,老百姓家中余粮已不多,大多数只能维持到明年古历三月,粮食大部分集中在地主、土豪、大商户手中。据估计,地主家中存粮预计有五万担,大商户家中存粮预计也有五万担,征收的基数还是有的,但这无疑是割他们的心头肉!而且汉流的暗中通过他们的形式和手段也收缴并储存了部分粮食。现在全县征粮紧,山区那边的土匪于三日前公然持枪抢走了公粮一千多担,还打死打伤了干部群众五人!本区的湖匪虽然现在还未发现苗头,但他们枪多人广,是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上级指示我们迅速建立基层人民政权,发动群众,减租退租,征收公粮,清匪反霸,这几手工作要一起抓!同时严密防范同善社和汉流、湖匪的过激行动,做好统战工作,分化瓦解,力争他们站在人民这边,主动将功赎罪。总之,形势再严峻再复杂,困难再多压力再大,我们也要想天方设地法,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使命。
会上进行分工,全区分成三个组,郑区长第一组,褚区长第二组,余世吉带第三组分别到区下面的三个乡开展工作,各组带一班的士兵下去,留两个排在区里,一排负责区公所保卫警戒,一排监视湖匪行动。考虑到余世吉比较年轻,又派区文书助理杜书成协助他的工作。这是一文一武,一老一少。分派完后便各自带组下乡开展工作。余世吉下去前便将昨晚回家的情况向郑区长简要地进行了汇报,给他看了匕首和纸条,以及自己看见的黑影,说了米香听到的话。郑区长骂了句:“狗日的,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螳臂挡车!”便给了余世吉几份资料,一份资料是同善社的,一份资料是汉流的,一份资料是湖匪的。余世吉心下大慰,这下总算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
江南的同善社是从省城流传而来的非佛非道的一个会道门团体,主要形式是用孔、孟的片言只语,杂以佛经、道教里的劝世教条,拼凑成宣传品,劝人阅览,诱人入会。入会需由首士“点窍”,入会后要坚持诵经、拜佛、静坐、运气等,这样便可以“逢凶化吉、却病延年、解脱飞升”,“不坠地狱,免除轮回之苦”,说什么“人生来就是苦的,只有逆来顺受,死后才能升入极乐世界”等等一系列骗人的鬼话,一些饱受疾苦的乡民却对此深信不疑,借此来进行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寻求精神寄托。江南同善社的会首大都是地主恶霸,富商巨贾。这些人趁机以建堂传道为名,诈骗钱财,鱼肉乡里。今年全县同善社诈骗乡民光粮食就有上万担。他们明里说的是传经布道,暗里却还干着期男霸女的勾当。有的年轻女会众在暗室裸身接受“传道先生”运气时被奸污,有的受孕生子还被荒唐地说成是“生仙子”。资料上显示五区的会首竟然就是余东家,余世华的爹!难怪郑区长把余世华派在另外一个组。余世吉不知道,他娘也入了会,是他被抓后入会的,当时他娘是病急乱投医,一心只求保佑他平安无事,枪籽儿躲着他走。他娘还给余东家交了二担粮食做会费呢。
江南县汉流盛行,有两个堂口,西部山区有一个堂口,简称山堂。东部湖区有一个堂口,简称湖堂。参加汉流的,士农工商、鸡鸣狗盗之徒均有,也有富商地主土匪,也有地下党员,革命人士。总之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汉流散在五区的湖堂中,文先生竟也是其中的三爷,虽然三爷里面又分恒候三爷(正当家)、钱粮三爷(副当家)、和闲三(闲职),文先生是闲三之职,却也让余世吉大吃一惊。湖堂的大哥绰号余婆婆,会武术,善轻功,能飞檐走壁,善使双枪,心狠手辣,而且还是个大色鬼,这一带被他糟蹋的姑娘不计其数,他手下更有一班亡命之徒,势力不可小视。
湖匪更为厉害,预计有五百人枪,甚至还有多挺机关枪,且弹药充足。其组成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常匪,一年四季住于湖中,打劫过往船只行人。一部分为季匪,平常农忙时节回乡务农,一遇剿匪即入湖领枪,抵抗剿匪。旧社会屡剿屡败,数任县长为之头痛,有的甚至为此丢了乌纱帽,省保安第七旅几千亡魂埋骨于此。且湖匪与同善社及汉流均有勾结,湖匪中即有人在汉流任职,同善社每年缴份子钱粮到湖匪处,湖匪收了保护费即不来为患。匪首余世亮六亲不认,官民都不亲,只认枪和钱,有钱有枪就能占湖为王,天不收地不管,无法无天。前年发大水,水到了街边,掌灯时分,余世亮带领荷枪实弹的湖匪驾着数十条船直接划到集镇上,砸墙踹门、抢财产、绑活票、将民房和商铺洗劫一空。乡亲们是刚遭天灾又遇匪祸,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真是错综复杂,扑朔迷离。但郑区长说了,形势再严峻再复杂,我们也要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余世吉咬了咬牙,他娘的,刀山火海,老子也趟啦!这样一想,便集合分配的一班,约了杜书成,往余家庄开拔。
余家庄是个有着三百来户人家的自然村庄,村子里以余姓为主,约占70%,其次是米姓,约占20%,其他各零散小户约占10%。余族和米族都有宗祠,有关宗族大事,都得到宗祠由“族长”在祖先牌位前当众办理。余家庄余族的族长便是余东家,米族的族长是曾中过前清举人的米老爷。文先生便是米姓的上门女婿,也是米族中人。余世吉和杜书诚一合计,商议去余氏祠堂开会,组建余家庄农会,选举农会主席、副主席、妇救会长、民兵连长,由他们形成中坚力量,起带头作用。同时做好两大宗族族长工作,由他们带头上交公粮,由农会具体负责操作落实。杜书诚坐镇余东家,做好余东家的工作,余世吉则带领全班人员从庄子东南西北四个入庄口三四人一组挨家挨户做工作,摸情况,准备提农会组织候选人。
余家庄人早已见兵不怪了,这里没有哪年没来过兵呀匪的。1943年日军两次侵入江南,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乡人痛恨,称之为“跑老东”。贺龙的红军,湘鄂边游击总队的潘部,国军的省保安第七旅,本乡的湖匪,恶的、善的一一在余家场你方唱罢他登场。最见怪不怪的当属余世虎了。43年“跑老东”,几个日本兵追赶几个妇女,妇女们驾船直往余家大湖而去,日本兵见余世虎在岸边的船上捕鱼,便押着他下湖追赶,到湖中央时,他趁日本兵盯着前方小娘子的时候,扑通一声跳下湖去,潜到船底将船弄翻。三个日本兵不会水,扑楞了几下便秤砣落水了。可有个日本兵会水,余世虎又潜下去摸了鱼叉在手,在水底对着日本兵的肚子两鱼叉便送了他的命。要知道他可是远近闻名的神叉王,他有各种各样的鱼叉,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掷鱼叉像投飞镖似的,大叉的尾部是竹杆,小叉的尾部是长长的绳索,一叉一个准。鱼都逃不过他的飞叉,何况是人呢。后来省保安第七旅来,要抓他去当向导,余世虎推托不熟悉水路,让国军几枪托便打晕了。他那时反抗也没用,国军人多势众,不像日本兵落了单。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湖匪派人送了银元来慰问,小头目问他:“恨不恨国军?”他说:“狗鸡巴国军,老子不恨才怪呢!”小头目又说:“那你加入我们一起打国军!”余世虎不干了:“你们一个是虎,一个是狼,我谁也惹不起。得罪了!”那小头目看他态度坚决,又是条汉子便放过了他。其时湖匪不想惹起民愤,要不他也活不到今天。其后湖匪又曾两次拉其入伙,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后来湖匪看他实在不愿上钩,方才作罢。只听乡里传说红军是穷人的部队,专为穷人打天下的。心里想这样的队伍参加才有意思,还有童谣里唱的:鸡儿叫,狗儿咬,红军哥哥回来了,头上戴的八角帽,腰中挎的盒子炮,手里拿的指挥刀,大喊三声捉土豪!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偏巧这天穷人的队伍真来了,更没想到带队的是本家小兄弟余世吉,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伙子很精神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都是往穷人心坎上说的仿佛崂山学了道,上了大学堂,有了大学问。余世吉走访了数家后又都听乡民说起了余世虎的耿直勇敢,便将这农会的性质,要为穷人做的事,要为政府做的事一一道来,问余世虎想不想参加。余世虎双手一拍大腿:“他娘的,这好的事我干嘛不参加!”余世吉又说起组建民兵的事,余世虎更来劲了,那双粗糙的手忙上去紧握着余世吉的手说:“小兄弟,不瞒你说,俺这里有六杆枪呢!四杆是小日本的,两杆是湖匪打省七旅时我兄弟世龙抢回来的,都埋在屋后呢,还有子弹。只是锈的太厉害了,俺也不会使。”那份热情让余世吉万分高兴,忙和世虎一起去起枪。起出来一看,锈是锈了点,不过用黄油打磨一下应该没问题。不会使还不简单,带来的一个班,个个都是使枪高手,教教不就会了。然后又问余世虎,看还可以推荐哪些人到农会中来。余世虎倒不好意思起来,本想说自己兄弟余世龙的,但那明显是亲兄弟,不好意思推荐亲兄弟,怕余世吉看不起。便说你们再去调查,乡亲们都知根知底。这样余世吉又走到文先生家中。
冬闲时节,文先生早早放了学,正和米大婶、米香围个火炉子向火。米香见余世吉和战士们来了,忙搬椅子倒砂罐茶。余世吉心里已经有了底,文先生是汉流里的闲三爷,但心里却疑惑文文弱弱的一个教书先生,咋就让汉流看中了呢!其实他不知道文先生是省城郊区的人,逃难到此的。汪精卫在武汉叛变革命时清党,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时,他家附近就是共产党活动的地方,不仅他的家炸没了,他的爹娘兄弟姐妹也炸没了,好在他当时在学堂才逃过了一劫。文先生本就胆小怕事,学校里进步青年组织活动不敢参加,但多多少少听了些,心里也愿革命成功,真要自己去做时便怕了。随着南下逃难的人一路南下,到江南县的时候已是饿的面黄肌瘦,偏又淋了一场雨发了寒疟,倒在了余家庄外。米老爹好心把他拖了回来,灌姜汤、煮新米,总算把他从阎王爷那里硬拽了回来!一问他家在哪里,年轻人眼泪汪汪的,心软的米老爹便不好再往下问了。等人好后又不好赶他走,这才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好在文先生主动跟米老爹提出开散馆收徒,倒让米老爹喜出望外了。原看这年轻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在家里吃闲饭心里不舒服,若是个厚壮小伙子倒可以和女儿般配,将来生个一男半女,也可以延续米家本不兴旺的香火,现在看来是捡了个宝了,还是个文曲星呢!庄里也只有米老爷曾中过前清举人,兼通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年轻时是很有一番志向和抱负的,后来外强欺凌自家也是军阀混战兵来匪往的,这心就冷了。米老爷乐善好施,无论僧道还是乞丐上门,他都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有段时间,米老爷家来了一个从五台山下来的和尚,小住了一段时间,他传的是佛教,后来又来了一个从武当山下来的道士,他传的是乡下人说的“五斗米教”。米老爷的阴阳八卦就是跟他学的,而长孙米良栋的武术气功和医术也是在此期间,得了他们的真传,有了长足的长进。乡民们不知米老爷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那一僧一道都是来和他切磋的,只不过是闭门切磋外人不知而已,他家传有一套米家拳,也是内外兼修的。外人看来,他是一副儒雅风范,远近十里八乡论学识渊博,通晓古今,都说米老爷是数一数二的。他的一个名言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到了合的时候。果真北伐胜利后就合了,但米老爷说还没有真合,没有全合。特别是1943年,他说今年要收人。江南民俗说收人就是要死人的意思,他说要收好多好多的人。果真这一年兵来匪往的,江南县一个小小的县非正常死亡就高达几万人,乡间传得他就有点神了。米老爹带了文先生去拜访米老爷,米老爷当场考了文先生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考完后大加赞赏,竖起大拇指说小地方来了大人才了!有了米老爷的称赞,文先生开散馆就容易得多了。文先生留下来后,米老爹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随后又有了米香,一家人的生活本不富足但也图个安心。可别人却不让他安心,汉流的要个有文气的装点门面,时常也有个书写记录等的,便看中了他。先是很客气的跟文先生说的,瘦长的文先生心里怕得要命,面上却是很客气的回了的。后来汉流的不客气了。跟老子牵着不走赶着走,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答应老子一枪毙了你!把你一家全枪毙,看你个穷教书的还拿翘!文先生这才乖乖就范。好在是个闲职,好在只是写写画画。却也落得汉流不来骚扰,同善社不来拉入会,湖匪也很少来敲诈。可昨天到世吉家喝过夜酒后,汉流分管钱粮的副三爷便来了,很不客气地告诫他,离共产党解放军远点,不能丝毫吐露汉流的情况,特别是钱粮的情况,否则人头不保!文先生鸡啄米似地一个劲地点头。这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怕什么来什么,世吉又上了门!汉流惹不起,是暗的,世吉虽然是自己的学生,可也惹不起呀!人家还是代表政府来的,而且是正大光明来的!
余世吉唇干舌噪地宣讲了半天,文先生也不表个态,木桩一个,昨天还热血沸腾,现在就像霜打的茄子,余世吉只好端起了茶来喝,一边看文先生的态度。风风火火的米大婶是个爽快人,这么多年屋里屋外都是她一手操持的,听了世吉关于农会特别是妇救会的事后,看文先生无动于衷,想帮帮世吉,便表态:“世吉贤侄,这妇救会俺参加,俺女人哪点比男人差!”
刚开始还木着的文先生这时忙伸了瘦长的手摆着来阻拦:“你都一黄脸婆了,还到外面去丢人现眼的做啥?”
米大婶听了,心里冷笑:我咋黄脸婆了,年轻的时候你咋不说是黄脸婆,不是我这黄脸婆有你一日三餐?也不看看你提得动四两草还是杀得了一只鸡?愈加不服气,直接对世吉说:“你别听他嚼舌根子!这多年屋里屋外他咋就不嫌我丢人现眼呢?现在做点正经事倒嫌我丢人现眼了!”
米香一心只想余世吉的事情办得顺利,便也在一旁掺和:“人家世吉哥他们这样才风光呢,哪里丢人现眼了,爹净瞎说!”
文先生一眼横过去,呵斥道:“大人说话,伢儿听,哪有你说话的份!”
米香忙住了嘴,转身出去。文先生却忘了昨夜喝酒时跟世吉表的态:“用得着老朽的时候,吱一声吧。”世吉也想着早上米香告诉他的话,看来是汉流的威胁文先生了。也难怪他,一个文弱书生,怎经得住那帮恶煞凶神的恐吓。这样一想便没为难文先生,一众人离开他家又往前走了过去。
世吉他们再转到自己家时,家里都围了好多乡邻了。工作组刚下来还鱼不动水不跳风平浪静的,等每个组走访了三五户后全庄人便都基本知晓了,整个余家庄便热闹了起来。世吉他们也省得家家到户户落了。等听到减租退租组建农会时,心里都按捺不住喜悦,却又怀疑,这灶里还能退出柴来?这交给了地主东家的租还能退回来?这可是盘古开天地以来没有的事呢!余世吉便耐心地跟乡邻们说,现在是人民群众自己当家作主了,现在是新社会,不再是人吃人的剥削社会了!说得群情激昂,便有推荐余三米四王五的,余世吉一一的记了下来。等说到成立民兵连时,弟弟余世祥第一个跑上来说:“哥,我要参加民兵,跟你一样,多威风!”
余世吉拉着兄弟世祥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可不是威风不威风的问题,这是革命工作,民兵连要起到保护乡邻维持治安防范土匪会道门的作用,世祥,不是好玩的!”
余世祥说:“哥,大道理我不懂,慢慢跟你学,总之跟你不会错。”余世吉心里也想发展世祥,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爽快地说:“行。”眼睛却望向了爹娘。
爹娘看他的眼往这边来,心里知道世吉的意思,便躲开了。他爹是个会算账的精细人,却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是被逼无法,从不出头,心想要余东家退租,不是和余东家结仇吗?明年余东家的地还租不租给俺家种呀?不种地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他娘还是同善社的会员,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世吉的眼神望过来时,他们不好表态,只得慌乱地躲了。
这期间杜书诚苦口婆心地做着余东家的工作。余东家现在已经发福了,他家在他爹手上还只是个中小地主,地不过百十石,并不怎么出名。余东家头脑灵活,1935年发大水,水灾来之前,他购买了大量的蚕豆,第二年高价出售,获暴利无数,并用此钱购买水灾过后的低价田。“跑老东”时,他又购买了大批的食盐,后来长江上游航线被日军封锁,盐价大涨,他又大发了一笔。数年经营下来,他在余家场就有二三个店铺。他又惯于囤贱卖贵,虽然嘴上常说:“不怕生意小,只怕顾客少”、“买卖不成仁义在”、“和气客自来,冷眼客不买”等,心里常想的是赚个盆满钵满。光看这余家大院就气势恢宏,整个院子坐北朝南,进门是个大厅,大厅后是天井,天井里还有一眼深井,四周有回廊,东西两边是厢房,过天井后是小客厅,后面还有一间佛堂,就连房屋门窗都是雕花构件组成,或花鸟或鱼虫或飞禽走兽。余东家不可谓不富,但他这人却是极端小气吝啬,平常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用舍不得用,后来又入同善社,再赚黑心钱。杜书诚劝他,你说这人来到世上赤条条,即使万贯家财,死后又能带去半分吗?人要行善积德,你是同善社在这块方的头,怎么同善呢,只有做善人才能同善!现在共产党解放军就是最大的善人,要让所有的人都有饭吃有衣穿!你不要以为这是害了你,这是为你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不行善积德呢?再说你儿子现在是政府的人,儿子也要图个前程,你死不开口,他怎么好开展别人的工作?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并不是靠先人攒下万贯家财就有福的,先人给儿孙铺好一条上进的路。
余东家在这块方有三五百石地,可谓首富。听了杜书诚的劝导,拍着腆起的肚子装着豪爽的样子表态将今年已交上来的租每石地减一石租,看杜书诚不表态,又咬咬牙说退二石,仿佛放了他的血,要了他的命似的。心想,他娘的,这天说变就变了,说改朝换代就改朝换代了!现在穷鬼得了势坐了天下,不能硬来,该让哈就让哈。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多年来穷鬼们又不是闹了一回二回,哪回闹成功了?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且依着他们,看时局变化。老子哪次不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样想着便肥手一挥,安排余管家杀鸡宰羊,款待工作组。
正说着余世吉过来了,客客气气地和余东家打了招呼,叙了叔侄之礼,便和杜书诚闭门磋商。余东家心想,怪不得狗日的这样清楚,原来世吉这小儿子那年夜里把他捆出去不仅没死还因祸得福,竟在共产党解放军中当了官,老子真是自作自受!他不是回乡清算老子的旧账吧?好在那年抓飞丁,老子是暗里报的信,全庄人都不知晓!也是这小子命大,一起出去的十来个伢,四五个音信全无,大概是死在了外面,二三个当逃兵偷跑回来,还有二三个当了解放军的俘虏,发了盘缠回的家,就这狗日的命大。面上却堆满了笑,恭贺他命大福大。余世吉心想:老家伙肥头大耳,该剥削了爹娘和乡亲们多少血汗,别看现在虚情假意,内心肯定不服,这是没办法了,谁叫现在是新社会,是共产党的天下呢!懒得跟他搭腔理睬他,一头扎进房里和杜书诚商议农会成立之事。
此时余东家的宴席已安排好,余管家恭恭敬敬地来请工作组人员去喝酒。工作组有规定,不论在哪家群众吃饭,都要给饭钱也不许喝酒。自然余东家和余管家千劝万劝也是白劝了,倒是一个个吃起饭来狼吞虎咽。战士们好久没有打过牙祭了,余东家的满桌菜肴瞬间一扫而光。吃完后油嘴一抹,纷纷掏钱,余东家还要阻止,杜书诚说:“余东家,你不要推辞,你不收,他们还要受处分呢!”余东家便缩回了推辞的一双肥手。
工作组的在余东家吃饭,余家庄的乡民们都看着呢,心里猜想,工作组的只怕是走过场的,都到余东家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去了,还搞个屁的减租退租呀!生火做饭时热情便减了大半,不是柴火不干光烟,就是这个炸辣椒菜咸了那个腌菜淡了。心想哪朝哪代不是穷人受苦,还真有穷人当家作主的好事,那不是太阳从余家大湖西边出来了!端着碗吃饭时,看天,天不顺眼,阴沉沉的。看风,风不顺眼,冷飕飕的,鞭子一样抽在身上,生冷。杜书诚已经前往米族族长米老爷家中做工作去了,余世吉则带领士兵挨家挨户通知,都到余氏祠堂开会。一刹时平静的余家庄鸡飞狗跳伢儿叫,热闹沸腾了起来。
余家祠堂是三间土砌瓦盖的房子,比一般佃农家住的房屋都好,正间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左右两间是二十四孝图或文字说明,祠堂外是一大片开阔平整的场地。余世吉抬了两张供桌出来做主席台,乡民们有的叼着烟斗,有的妇女抱着孩子陆续从四面八方汇拢来,却只远远的站着,并不上前。狗也来凑热闹,从人缝中挤出来,摇着尾巴到供桌前东嗅嗅西嗅嗅。北风不大,天还是有点冷,吸鼻子的声音格外多,手都袖在袖筒里面,人多挤在一起似乎又不冷,心里却有股热却的希望。
余东家和米老爷及杜书诚都到场后,余世吉便让众人都汇拢到前面来,开始开会。没有敬天地君亲师,没有祭祖宗牌位,也不是族长出面,竟然是个毛头小伙子余世吉主持的,这在余家庄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的首次,众人都觉得新奇。世吉首先宣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然后向众乡亲宣讲了组建基层政权成立农会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说了以前的保长甲长,全是有钱有权有势的人买来的,现在的农会由乡亲们自己选。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要公正选举!他一宣传鼓动,便将众人的心说得热了起来,天也不那样冷了。接着杜书诚宣布了候选人名单。余姓六人,分别是余世虎、余世龙、余世祥、余庆东、余守阳和余庆海。米姓三人,分别是米良兴、米良玉和米良栋。其他二人,分别是贺守仁、傅昌超。考虑到余家庄的宗族情况,体现群众共同参与的宗旨,按4、2、1的比例进行选举,即余姓六人选四人,米姓三人选二人,其他二人选一人,共选举七人组成余家庄农会。
候选人一宣布,会场便炸开了锅。地主富农看没一个是自己中的人,心里便发恨,目光怨毒起来,口气也愤怒起来,却又压抑着,喉咙里咕咕哝哝的,不敢大声放个屁。广大的贫苦农则是欢呼雀跃,喜不自胜。看来工作组不是走过场的,来时的忐忑和阴霾一扫而光,目光便火热起来亲切起来。余世虎、余世龙是两天不怕地不怕的兄弟。余世虎被省七旅打晕后是世龙救回来的。他是会水的高手,水底能潜好长的时间,赤手空拳能在水中抓鱼,还能捉鳖捉花鱼捉乌龟,花鱼就是鳜鱼,唐朝和尚张志和曾在一首词中写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词中的鳜鱼说的就是膘肥肉嫩的花鱼。花鱼有刺,很不好抓,但对世龙来说,那是小菜一碟。捉乌龟更有讲究,乌龟和蛇一般是相伴的,得提防蛇。发现乌龟洞,首先要驱赶或斩杀大蛇,再取乌龟。一次,他在一个乌龟洞斩杀一条大蛇后,一下子刨出一百多个乌龟,让他婆姨来回往家里搬运,腿都跑软了。所以他在水下打两个国军自然没有问题。这俩兄弟是水中的蛟龙,是咱穷人的硬汉子,肯定要选。余世祥是个屁股后面黄都没掉完的毛伢子,能懂多大事?不过人家兄弟世吉现在是工作组长,是解放军的官,不看僧面看佛面,选他一个吧。余庆东就不选他了,他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好人,不论谁家有事,只要叫他,他都去帮忙,也不图个回报。地主财东叫他去打个短工,他也可以立马放下自家地里的活计,去给财东帮忙,工钱也是东家说给多少就是多少,全不讨价还价。虽然人缘好,但肯定不会得罪财东们,不会替我们说话。余守阳是小字辈,他那年抓壮丁出去,当了俘虏,解放军发盘缠回来的。当时一同被俘虏的按辈份还有一叔一爷,那两人便要他出头去说:家里上有七十多的婆,中有五十多的娘,就他一个独子,老人没人照料,地里没人伺弄。解放军便开了路条发了盘缠让他回家。一路上在解放区大大方方,凭路条过关卡,可离了解放区就不行了,只能夜行晓住,一行人偷偷摸摸忍饥挨饿,回乡时都快饿成吊死鬼了。小字辈的不能选,剩下的只余庆海了。他倒是可以选。他那年也被抓丁,却带着两个侄辈,一上战场就开溜,去时就记了回时的路,风餐露宿,硬是将两个侄辈毫发无损平平安安地带了回来,是个见过世面有胆识的人。
地主们就不这样想了。狗日的世虎、世龙当选了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他兄弟俩能给咱好果子吃?倒是余庆东这人老实憨厚,没多大能耐,翻不了天,就选他!妇女们看选干部还有女人的份,本就新奇了,再说米良玉,也就是米香她娘米大婶,是个男人的性格,屋里屋外风风火火的,都觉得还只有她好,工作组的咋就这细致呢,连米大婶都找出来了!男人们不想自己的婆娘在外面风来风去,巴不得其他人当选,当然心里也就乐意米良玉当选了。至于米良兴和米良栋,肯定要选米良栋了,一来他是米族族长米老爷的长房长孙,有点文底子,同时他还是乡下郎中,有个头痛脑热的他是药到病除,他擅长中草药和外科,最拿手的是骨伤科和痈疽疱疖,接骨抖损跌打损伤和各种脓包的治疗名传乡里。据说还有一身武艺,相传有次他买了药材路过湖边的酒铺子被几个湖匪盯上了,他不慌不忙上酒铺子打酒,店小二说你没带酒壶怎么跟你打酒?他随手从衣袋里扯出一个手帕来,说就打在里面,店小二不相信地把酒倒下去时,他四个角一提,呵!还真滴酒不漏!看得店小二和湖匪目瞪口呆。他却喝了一大口酒出去,顺势一脚将门边的一条板凳踢到铺子外边的半天空中,手帕中的酒滴酒未洒,大摇大摆而去。湖匪出来一看,乖乖不得了,那板凳被他踢中的一条腿已经齐齐折断!心想好险,幸好没去惹这貌不起眼的米老虎。但他很内敛,轻易不外露,就像他钓鱼一样。他和世虎、世龙不同,他们取鱼采取的是硬方法,强行的,而他采取的是自愿的,他常说,钓鱼是愿者上钩。他钓鱼也有很多讲究,不分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他都能钓到鱼,而且还有几句钓鱼心得,即春钓桃花水,夏钓稻花香。秋钓新雨后,冬钓雾茫茫。他要么不出手,出手肯定有鱼,悠悠闲闲的收获就很多,但他不贪,每次有个三五斤就足够了,他总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钓鱼能有收获,仿佛龙王告诉了他似的。米良兴人们大多没什么印象,所以想选他的人就少了。而贺守诚和傅昌超两人均属小户,不过傅昌超的人缘略好一点,其实他家是明朝傅宰相散在江南的一枝,且又分散各地,不过言谈之间不疾不徐,举手投足不愠不火,邻里乡亲有个小难或是要帮忙的,他从不推辞,甚能与人相处。所以多数人心中便定了选他。
当然这都是各人内心的思量,其他人不知道的。工作组待乡民们酝酿了半个时辰后便开始投票选举。每个上来的乡民发七颗豆子,投到供桌上分别贴上了姓名条子的篮中,倒也有序迅速,一会儿就完毕了。工作组请了两名监票员上来统计结果时,余世吉在另一边宣布愿意报名参加民兵连的人站到东边的场上进行登记。青壮年一听,呼啦啦一下涌过去一百来号人,你推我挤,热情极高。世吉和世虎带领士兵将他们列队后一一登记姓名。姓名登记完毕,那边的选举结果也出来了。余姓六人中余世虎票数第一,余世龙第二,余庆东第三,余世祥第四,余庆海第五,余守阳第六。当然是前四位当选了。米姓三人中米良栋第一,米良玉第二,米良兴第三,当然也是前两位当选,外姓的便是傅昌超当选了。
杜书诚代表工作组宣布了选举结果后,又说:“我们现在还有一项重要事情宣布,请余庆贵先生上台讲话,大家欢迎!”众人一时不解,选农会还请个大地主上台讲啥话呢?小户地主不知道工作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工作组的说欢迎,大家还是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余庆贵心想反正是抬上了架要蚀财免灾的,不如姿态好点。满面笑容地走到供桌前说:“乡亲们,新中国成立了,我们余家庄农会也成立了。为了表示对工作组和农会的支持,响应政府减租退租积极上交公粮的号召,我余某人决定明年的地租从每石地八石租减为每石地六石租,今年已经收的租也按每石地二石租退给大家,并上交公粮二百石!”话一说完,余世吉、杜书诚带头鼓掌,底下立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余庆贵心里乱骂道:“鼓你娘的掌,看老子背运,你们还高兴呢。”他哪里知道乡亲们心里爽啊!工作组说到做到,说减租退租就减租退租!说一不二。杜书诚接着又依次宣布其他中小地主上台表态。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剜心割肉似的,但形势所迫,人家余庆贵都表态了,你能不表态吗?余庆贵都拗不过他们,你拗得过他们,也不看看你是谁,还是识相点吧,余东家也是的,我们又不像你财大气粗,你也少报点哒,你这一开口,我们想少都不好少了,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还是按余庆贵的调子,表示减租退租,蚊声细语,全没了平日的豪气。上交的公粮有交十石的,也有交三五石的,工作组一一将姓名和上交的数量记录了下来,上了铜板册。待得地主表态得差不多的时候,米族族长米老爷也上台表态。米老爷怎么也算不上地主,最多只能算个中农,一大家人,家里也就七八石地,但米老爷上来表态,一开口交公粮就是十石。又引来乡亲们一阵热烈的掌声。米老爷心想工作组的杜同志说得好,我是米族族长,要带头,再说长孙米良栋今天选成了农会成员,这也是支持他的工作嘛!更何况今年国民政府的粮还没征走呢。没解放前,县长一天到晚就是征粮征兵,不想一下子就解放了,国民政府的粮就不要交了。这交给新政府是应该的嘛。现在是真的分久必合了,这是大趋势。米老爷心里明镜似的。
余世吉趁热打铁,也上台表态:“乡亲们,我代表我爹娘宣布,余庆贵先生退给我家的田租全部上交公粮!”他爹娘听到余东家说每石地退二石租时,心里正算计着今年种了多少地,可退多少粮食呢,明年的春荒可有指望了。可又想余东家说退,我们怎好去拿,还不是干得罪他!只怕他态表得好,在工作组前讨了好在众乡邻面前卖了乖,快刀切豆腐,落了个两面光,作难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下力的人。说不定你一去,还没开口,他家的大黄狗就撵得你落荒而逃。心里正想七想八的时候,儿子却又上台表了态,也没征求哈爹娘的意见,爹娘这时又心疼了,但一想也好,又不需要得罪余东家,就只当他没给咱退呢,反正明年可以一石地少交二石租嘛。交的时候还不是我自个说了算。这样在儿子表态向他们望来时,便落下了眼睑没吭声,再说好意思吭声吗?大儿子是工作组长,连小儿子没屁大点见识的人都选成农会成员了,还不积极别人怎么看得起你这家人。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农会成员,民兵连的成员纷纷上台表态,喜得抄写的士兵嘴都合不拢来。
杜书诚最后做了总结发言,祝贺余家庄农会成立,感谢余家庄乡亲们踊跃上交公粮。除报名参加民兵连的人员和新当选的农会成员留下来外,其余的散会。乡亲们便有的揣着高兴而激动的心,有的揣着早就要骂死娘的心各自回家去了。余世虎叫住自家的婆姨,大锅煮饭,大壶烧水,晚上工作组的同志和农会成员在他家吃饭,他婆姨便叫上世龙的媳妇还有几个乡邻一起去帮忙。
余下的民兵连经一点数,竟有一百二十号人,分成四个排,每个排三十人,候选人中没选中农会的余庆海、余守阳、米良兴、贺守仁分别担任四个排的排长。每个排每天分三班,每班十人,二十四小时在余家庄东西南北四个路口警戒。余世虎的六杆枪分派四个排长一人一杆,余世龙一杆,余世祥一杆。余世吉的一个班十二名士兵,分配到每个排三名,指导队列训练和武术枪法,其他民兵因地制宜寻找武器,土铳、梭标、棍棒刀枪均可。民兵连的职务任务分派完毕后,农会的成员便一起到余世虎家中。
在余世虎家中,农会成员又选举余世虎为农会主席,米良栋为副主席,米良玉为妇救会长,其他人为农会委员。余世虎负责全面工作,米良栋和余庆东、余世龙专门负责征粮退租工作,米良玉负责在妇女中物色进步人物,纳入妇救会,支持农会工作,余世祥负责民兵连的工作,搞好安全警戒,特别是要保护征收公粮的安全。分工完毕后杜书诚和余世吉相望一眼,会心一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首战告捷。根据会上的统计,余家庄这次征收的公粮有二千五百多石,能不欣喜若狂吗?但粮食还没到手,还不能高兴得太早,还要尽快抓落实。
这一晚,余世吉和杜书诚睡得格外香甜。而有些人则是辗转难寐。余庆贵肥大的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上火了,牙也疼,本来就脸胖的他显得更加肥头大耳了。他娶了三房,大房是余世华的娘,本来生了三胎,前两胎一男一女,可惜都丢了,所以余世华就格外看得重。大娘自从前两个丢了后就开始吃斋念佛,积德行善,总是劝余东家做好事,积阴德,以求保佑子孙。余东家嘴里应着,可看到了钱财就两眼放光,将这话丢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想把钱财拢到自己的怀里来,当然大娘的劝说十回就有十二回当成了耳边风,一吹而过。余东家后来又娶了两房,二房孙玉芬是个屁股大的本地小户农家女子,余东家想娶过来后多生几个,却一直不开怀,其实那时已是余东家自己的问题了,娶再多的女人也没用了。当然三房胡春花娶过来后也未生育。
这晚他是和三房胡春花睡的,胡春花看他心情不好,过来安慰他,平常很宠三房的他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一边去!别惹老子,老子烦呢!”胡春花是个北方的戏子,人长得漂亮,戏也唱得好,余东家有了闲钱平常就好这一口,喜欢听下戏。胡春花有次随班主一起到余家场唱戏,被余东家看上了,余东家和班主一商量,出钱就将她买来做了小。其他出了血的地主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乡民们则有的欢喜有的愁。喜的是明年减租了,愁的是明天咋到地主家中去退租呢?
瘦长的文先生更是睡不着了。共产党解放军就是厉害,不动一枪一炮,就征了二千多石公粮,还组织了民兵有了人枪。汉流湖匪那是根本不要跟共产党作对了,否则,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我这闲三爷估计也快当到头了。也好,也好。虽然我不敢出头但心里不也是这样盼的这样望的吗?汉流想征点粮那可是千难万难,湖匪还不是仗了人枪强抢的,哪像共产党,别人都是自愿交的。虽然余东家他们内心不情愿,可毕竟当着千人百众红口白牙亲口说了,板上钉钉,反悔不来!米香她娘出头也好,她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你阻挠她,她还不高兴呢。但也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就怕汉流湖匪和地主们勾结起来报复,枪打出头鸟呢!我是个没有三两力气的人,如何保护得了她娘俩呢?患得患失,一根竹竿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夜不眠,好在他占的地方不大,没影响到米大婶。米大婶做了一天活计,累得不行,一夜睡到大天亮。
米香却做了个香甜的梦。刚开始睡不着,想着世吉哥白天说的话做的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办事利索说话干脆,军装穿上又英俊又潇洒,腰间挂着驳壳枪,多威武呀!怀春的心怦怦地跳着,抱了枕头在怀仿佛抱住了世吉似的,痴痴的想一会又笑一会便睡着了,梦中和世吉划个小船在湖中荡呀荡的,她在船头一会儿摘红菱,一会儿摘莲蓬。隐约中爹在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累了就到世吉哥的腿边来,坐下撒娇。
做着这样的好梦的还有世祥,今天不仅选成了农会成员,当上了民兵连长,还发了枪,回家擦了一遍又一遍,夜里还是搂着枪睡的。梦中自己不使长枪,而是像哥一样拿手枪了,像个将军似的指挥部队一个冲锋,对面的敌人夹着尾巴一个劲地逃命,自己的红旗高高飘扬,心里好不高兴!
庄子里的狗也受了影响。余庆贵家的大黄狗平常跟着主子吃好的喝好的,这晚余东家心情不好,哪怕它摇着尾巴脚跟脚手跟手的在身前身后转来转去,不仅不被理睬还被踹了几脚,哀号着而去。穷人家的狗这晚多多少少比往日的生活改善了些,主人心情好,没有踢它们呵它们。狗最忠实于主人,也都隐约感受到了主人们的喜怒哀乐。夜里余庆贵派出去的管家和同善社以及余世华联系的,看到四个路口的民兵警戒只好缩了回来,汉流和湖匪的探子远远的看到数人放哨,也不敢毛起胆子硬闯,他妈的只一天就今非昔比了,原先是老子们暗中盯他们的梢,现在却换成了他们监视咱们,这秩序只一天就颠倒过来了,一下子没了往日的气焰,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复命。